说罢,示意陈丑奴上马。
日影之下,那匹棕马甩一甩头,神态竟颇为倨傲,陈丑奴一眼瞥去,眸色微沉,正措辞拒绝,白玉朗声道:“面都还没见,就把亲给认了,怎么,想拉拢人家,给你们剑宗撑腰?”
谢昱眉峰微敛,怒而不发。白玉微笑,顺势挽住陈丑奴手臂,故作亲切道:“晚来一步,人已经归我了。”
陈丑奴被她一挽,眼睫颤动,心思一下子从谢昱那儿转移至她这儿来。白玉显然没有与对面人纠缠的意思,挽上他后,阔步便朝前走。
刚一走过那匹棕马,谢昱在后道:“难道师叔不想知道,师祖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白玉、陈丑奴双双一震,僵立在一爿摊铺外。
谢昱转过身来,一脸凛然之色,陈丑奴回头,日照之下,亦是眼覆冰霜。
白玉抱着陈丑奴的手臂,镇定后,心绪一沉。
陈丑奴目光冷肃:“何意?”
谢昱不惊不惧,又是一揖,而后道:“家师人在松苑,师叔如有疑惑,可尽咨之。”
陈丑奴唇角紧收,明显有所波动,白玉心念浮沉,片刻,主动道:“劳驾多备一匹马,我和他一道登门。”
谢昱眉间明显一蹙,忍耐道:“我身上盘缠有限,只够为师叔置办坐骑。”
白玉也不恼,道:“那我跟他同乘一匹。”
说罢,便要去登谢昱身后那匹棕马,谢昱脸上表情再绷不住,挺身拦道:“你都把我们害成了这样,怎么还有脸去叨扰师父安宁?!”
白玉手抓在缰绳上,闻言侧目,一双水泽莹润的桃眸寒芒流转,谢昱径直迎上,虽浑身发寒,然青涩的脸上并不曾流露怯色,白玉一审之下,会心一笑:“小师弟,知道为什么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吗?”
谢昱一愣,明白白玉所指为何后,瞳孔微缩。
六月三日那天夜里,白玉带人杀入剑宗,除开和当年七星柱一事没有关联的人员外,其余门人尽数被挖眼、断腕……其惨烈情形,令谢昱至今心惊齿寒。
而白玉此刻眼含微笑,道:“因为我虽然阴鸷,歹毒,却也还算爱憎分明,不伤无辜。剑宗为何遭我报复,你应该心知肚明,与其说被我所害,不如说先行不义,自食恶果。再者,我先前只身一人造访剑宗,本是打算跟诸位清算恩怨,可你们却里勾外连,怂恿江寻云暗算于我,正儿八经算起来,咱们到底谁光明磊落,谁卑鄙无耻;谁有脸,谁没脸呢?”
“你——”谢昱到底年轻,被这一番唇枪舌战哄得面红耳赤,白玉微微一哂,飒然翻身上马,道,“这样吧,我跟你师叔先走一步,咱们宗门会和。”
谢昱气得发抖,扭头不应,白玉坐于马上,端详着这个干净又倔强的侧影,不知为何,心里一软,放低声道:“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气急攻心,我就陪你师叔走一趟,如果顾大掌门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的。”
哒哒两声,马蹄驻足于陈丑奴身畔,白玉道:“陈大哥,来。”
陈丑奴侧目,看了眼那个被阴云笼罩的小少年,略一沉吟之后,方一踩马镫坐至白玉身后,继而拿过缰绳,策马朝城门方向去了。
人潮熙攘,马走得很慢,白玉被陈丑奴双臂圈着,突然道:“我吵架是不是很厉害?”
陈丑奴望着流动人影神游,闻言怔住,随后低低一笑,笑声落在白玉头顶,带一丝无奈,又带一丝宠溺。
“是。”
白玉眼睫微动,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陈丑奴静了片刻,道:“哪些事?”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就是,报复剑宗的事。”
四周人声嘈杂,东家在张罗新进的绫罗绸缎,西家在吆喝口齿留香的新品菜肴,陈丑奴穿行在这片声音里,道:“知道。”
白玉静默少顷,一鼓作气:“那你后悔救我不?”
陈丑奴道:“不。”
他答得太快,又是那种曾经令她误会的斩截,白玉心情复杂,又忍不住想要深究:“说个理由。”
这一回,身后迟迟没能传来回应,白玉撩起眼皮看四周,故作出漫不经心的意态。
“说不出就算了。”
“不需理由。”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玉一震,无法分辨那句话背后的含义,陈丑奴忽然一夹马腹,驱马疾行,不再给她盘问的机会。
马儿撒开四蹄,两人很快穿过渐渐稀落的人群,过不多时,出城而去。
抵达剑宗,又是黄昏时分,一片红枫在残阳漫射之下鲜红欲滴,白玉再度看在眼中,竟只觉刺目。
下马之后,两人履约在石柱外等候谢昱,这小子先前虽一脸不情愿,办事效率却十分之高,不至一盏茶的功夫,便也匆匆策马而来。
三人于是拾级而上,在薄薄暮霭笼罩之下,穿过枫林。
顾竟所居的松苑位于剑宗东北方向的一片松涛前,白墙黛瓦,曲径深深,乃全宗门最为偏僻、幽静之处。每年六月起,顾竟会在苑内闭关一至三个月,美其名曰修行,可事实上,自当年赵弗离开剑宗后,顾竟在剑术上几乎再也没有精进过。
剑宗门规里有一项不成文的约定——有两个名字是不能在顾竟面前提及的,一个是东山居士,一个是赵弗。
掌教说,提前者,顾竟会悲恸难抑;提后者,顾竟会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