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女孩甚是可怜,鬓发微乱,模样怯怯,一张甜美的小脸,故作严肃状,连裙角也懒得提,任由雨水染湿了好看的樱粉绣芍药襦裙。高欢的心似乎怦然一动,有些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愫暗暗回荡,仿佛自己一开口便要变成那个傻小子,痴痴看着这倾国倾城的第一舞姬——阿珂?
等了许久,丞相仍不说话,步瑶不敢起身,抬头瞄见高欢正定定看着她,赶紧复又垂首。
远处马车里的高澄亦是心里一惊,他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剑。早就知道父亲对步瑶极为和善,自姐姐大婚第一次见到太乐署这位舞姬,姐姐心里难过,要看《明妃出塞》,父亲便破例为这三人说话,自己当时还以为是为了那倾国倾城的慕容仪。再到高府除夕那一夜,父亲又破例赏了步瑶,连她话中机锋针对的是尔朱英娥,父亲都丝毫未见怒意。再看此刻,高欢的眼神里仿佛有痴有狂,满是怜爱,自己才恍然大悟,原来……
高欢也觉出自己失态,忙自嘲呵呵一笑,“我倒忘了叫你起来,这急匆匆的,裙子也湿了,是不是太过想念你姐姐?”
步瑶方觉自己裙摆已沾满污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妾身失仪了,很久没见到姐姐了。”
高欢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旧盯着步瑶小小的尖脸,“你姐姐生产之后,身子很弱,想时常看看家人。我便吩咐子惠,以后你便常来。”
步瑶诚心感念,又是一礼,“妾身谢丞相!”
高欢又抬手招来管事,“下雨地滑,天气湿冷,好生照看着,若出了什么事,拿你们是问。”
此话极重,原本家仆们只是依着步瑶世子侍妾的身份客气招待而已,听得此话,虽满心不解,却再也不敢怠慢。忙赔笑着保证,又四下吩咐下去,此时,步瑶已是被浩浩荡荡迎进了丞相新府。
高澄又打了个手势,这架马车方缓缓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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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来了丞相旧府,此刻,雨势渐停,花叶鲜亮。相比新府的奢华之气,尔朱荣的这处旧宅倒显得过时了许多。不过在娄昭君的打理下,花园、亭台、拱桥、楼阁、画梁无不小心维护,四季节气各有景观,只可惜丞相很少回来。
见儿子脸色不好,娄夫人亦不敢作声,瞧着这个儿子,何曾不肖似父亲?自小便是一派少年老成,而今更是英俊干练,叫诸多女子心生爱慕。仔细看去,却又有隐隐血腥杀气,目光狠戾如刀,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有几分惧怕。
此刻,娄夫人与高澄一同听着大丞相新府中传来的消息。
新府中娄夫人安插的老家奴颇会学舌,据他说,高欢大喜,抱着他第四个儿子,极为开怀。襁褓之中的小儿虽不足月,头身略小,却是软绵绵,白嫩嫩,未睁眼,却可以看出长得极像母亲,眉清鼻秀。高欢十分喜欢,思量良久,“我儿名皆从水,澄儿取澄澈之意,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洋儿嘛,洋者,多也。河水洋洋,泌水洋洋,乃水之盛貌,必显我高氏之盛貌。”
娄昭君不动声色用面帕子抿了抿眼角,回想起昔日生下两子的情形,恍如隔世。尔朱英娥高贵,郑大车娇憨,尔朱英娇可怜,穆仪儿则是美貌,还有数不清的侍妾丫头各有风姿,夫君何曾记得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呢。
高澄自是瞧见了母亲的戚戚之色,想起高欢的薄情寡义,连自己的女人亦关怀备至,眼中含情,一张俊脸更是冷如坚冰。
那老家奴继续学舌:高欢说道:“浚儿乃我三子,浚之者何?深也。曷为深之,畏齐也。水之至深乃令人生畏,是希望浚儿能守护高氏。”
“四子,便叫淹儿。”
“淹儿?”穆夫人不解。
“淹,久也。四儿必将器量淹雅,聪慧渊博。”
娄夫人忍不住问道:“五子呢?五子叫什么?”
那老家奴想了想,高欢五子,取名浟。
其他人或许不知此中含义,高澄却能猜得几分。那是《周易》的“颐卦”,里面这样写道:“**,颠颐,吉;虎视眈眈,其欲浟浟,无咎。”
其中的“浟”,到了现代已作“逐”。颐卦象征颐养,谨守正道,获得吉祥。虽如老虎一般眈眈注视,贪利而欲速,以颠颐求养于上,乃圣人都不能禁止的欲望,所以说并无过错。
荀子曰:“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乎欲,两者相持相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欲不逞而得养,何所咎乎?”
高欢通过一个“浟”字似乎更加明示了他的昭昭野心,也为自己之“欲”找到了合理的逻辑。那么这个儿子,也似乎是高欢之野心的实践者了。
娄昭君颓然坐在椅上……她虽不清楚浟字含义,却也知道必是极好的意头。
高欢诸子名皆从水,亏他还记得高澄之由来。娄昭君仍记得那时候,高欢那张年轻而充满神采的脸。高澄是他第一个儿子,他查阅了几个晚上古籍,取了澄字。
那时的他兴奋地说:“就叫高澄!澄清天下!夫人,我以后叫你和儿子拥有天下!”
娄昭君还笑他傻气。如今,高欢就要拥有整个天下了,而他们母子,势必已成昨日之事了,想到此,不禁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娄昭君觑着儿子的神色,五内郁结,她何尝不知,高澄如同陷入陷阱的猛兽,只能在笼中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