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来到洛阳的时间并不算长,也没有多少认识的朋友,好在洛阳的贵女素来喜欢交际,一年十二月,月月都能让她们找到宴饮的借口。春日花开可一聚、夏日泛舟可一聚、秋高气爽可一聚、冬日赏雪又能一聚。
褚谧君参与了洛阳城内某封君的赏花宴,在宴上趁机同几位公卿之女攀谈了起来,借机套话。
像她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不热衷于政事,也能通过父兄的关系了解许多的隐秘。
同她们问起八年前天渠阁之火时,她们一个个果然点头,说清楚那件事的始末。但当褚谧君佯作漫不经心的问起大火背后的主使时,得到的答案却五花八门。
“听说庆元五年天渠大火,与那位故去的平阴君脱不开干系呢。”某位千户侯的女儿这样说道。
褚谧君扬了扬双眉。
那名贵女身旁的女伴拽下了她的衣袖,她这才猛地想起眼前的褚家二娘是那位平阴君的妹妹。
于是赶忙又换了个答案,“不过后来又查明白了,纵火之人,是常邵。”
常邵,夷安侯常邵。
“是他?”褚谧君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名字,但她也不敢全信这几个女人的话语。
“似乎……也不是。”又有人支支吾吾的这样回答。
看来,这桩纵火案,即便时隔八年也没有被彻底查明。
“怎么不是了?”有人反驳,“当年不是就已经查清了么。那年陛下还是广川侯,听说是他亲自作证,这才……”
“正因是陛下作证,所以才不值得信哪。”又有人小声的嘟哝了一句。
诸人都不再说话,多年前的是非真假,哪是那么容易分辨清楚的。
那晚回到宅院,她久违的看到了自己的外祖父。
他坐在庭院之中,月色洒在他干枯的银发上,如同苍凉的白霜。他盯着天穹瞧了许久,像是在赏月也像是在沉思什么。
褚谧君坐到外祖父身边,祖孙两人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难得有机会同自己的外孙女一同坐一坐。”片刻之后,褚谧君听见老人轻声感慨。
“需要操劳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么?”褚谧君问。
“并未。”褚相摇头,“我只是忙里偷闲。”
他是真的已经很老了,垂垂老矣的身躯已不能支撑着他如从前那样昼夜不息的将精力投入进家国大事之中。许多他从前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的政务,而今再摆到他面前时,他已是力不从心。
“今年开春后,与东赫兰的战事在短暂停歇后又再度开始,前线千百种繁杂事务,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战况如何?”
“几天前送来了军报,战线稳定在云中、雁门一带。眼下的关键不在于如何战胜东赫兰,而在于如何在僵持之中保存实力。”
的确是这个道理,两邦交战,往往最难的不是反击,而是如何撑到能够反击之时。在相持的这段时间里,比拼的不仅仅是双方士兵的英勇,更是双方国民与官僚的较量。
“外祖父……”褚谧君在迟疑中开了口。
“怎么了?”
“东赫兰兴兵之前,难道一点征兆也没有?”褚谧君问。
“有。”褚相缓缓颔首,在久远的回忆中沉沦了一会,说:“那时也有人劝我未雨绸缪,不过我没有听从。”
“为何?”褚谧君下意识的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解释起来很复杂,涉及到军政与商贸以及朝野各方势力分布。”褚相看着最年幼的外孙女叹了口气,“你听不明白的。”
“外祖父若是说给我听,也许我能明白。”
“还是不知道为好。”褚相说,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长久的默然,最后他说:“阿念哪,,你从前对这些事并不好奇的。”
褚谧君心中一惊。阿念与她的性情与喜好有很大的不同,她急着了解她想要知道的东西,倒忘了自己现在是“阿念”。
“表姊……”她喃喃。
“她生前对闺阁之中小女儿的事情从不感兴趣,倒是常常着眼于朝堂,是个很有见识的孩子。”褚相说。
褚谧君眼眶微润。
“但我不希望你学她。”褚相又说:“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候知道的越少,活得越安稳。我从前对我的儿孙辈们都没有多少要求,但现在,我想要你能够一世无忧。”
“表姊她……因为知道的东西多,所以活得也很痛苦么?”十五岁的褚谧君问道。
褚相思考了很久,最后用轻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但,至少她求仁得仁。”
***
从牢中被放出后大概有三五日,有人劝褚谧君去找常昀谢恩,顺便请罪。
她也该去见一见常昀,阿念之前犯下的是弑君的重罪,能活命就已经万幸,可常昀非但放过了她,甚至都不曾借题发挥牵连其他的人。
若褚谧君面对的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常昀,她一定会认为常昀这样做是出于他一惯的大度豁达,可这个已成为帝王的常昀,却让褚谧君难以摸透他的心思,他莫名其妙的仁慈,反倒更使人畏惧。
“要见他么?”她看着铜镜中阿念的脸,轻声询问。
镜中人的眼中,分明满满都是抗拒。
“还是得见一见的。”褚谧君说。
于是阿念眼中的抗拒变成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