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人如盏中之茶,所谓的规矩,便是盛着茶的盏?”
褚谧君想了一会,颔首。的确是这个理。
常昀手腕一转,“可是将茶汤从盏中倒出,它虽然不再是茶,却还是水。人若脱离了规矩,虽然算不得是好人,但依旧是‘人’哪。而所谓善与恶,从来都是相对的。正所谓《老子》中所说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褚谧君下意识握住了常昀的手腕,阻止他倾倒茶汤的动作。
她暂时想不出该怎么反驳常昀,因为她并不擅长这些需要思辨能力的东西。她害怕说着说着,这就成了一场关于善恶、人生、天地万物、名教自然的讨论,那她肯定说不过常昀。
“你将水这么倒出去,会弄脏自己的衣裳。”想了想,又道:“茶离开茶盏泼到地上,再过一会就会被晒干,那便也不再是水了。”
常昀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褚谧君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对方肌肤的温度,松开手,若无其事的坐直身子,等着常昀的回答。
“所以我并不是打算将水倒在地上,”常昀轻笑,拿了个大些的漆盏,将茶汤缓缓注入其中,“只是换个盛水的容器而已。”
“你看,水从来没有固定的形态。”他说。
第30章
“可就算换了个大些的盏, 水也还是在盏中。”褚谧君深呼吸,竭力保持着头脑的冷静。可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常昀晃动杯盏的幅度大了些, “但是水就没那么容易洒出来了。也就是说——”他放下漆盏, “作为广川侯, 我当然不能出宫。可我现在是个无名小宦官,不受东宫的规矩约束。”他看着褚谧君,眉眼舒展,笑得愈发开心,“你以为我想要将茶汤泼出来么?我才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要真是个不讲规矩的人, 我就不会穿这身衣裳了, 我直接大摇大摆的从东宫闯出去。”
“诡辩!”褚谧君不犹的拔高了音调, “陛下不许你出东宫,你出去了,无论以何种身份,都是坏了规矩。”
“坏了又如何呢?”常昀还是笑。
褚谧君语塞。
能如何?
难道她现在要冲出去向陛下皇后告状不成?
这样做也不是不行, 可……
可现在的常昀拿她当朋友, 他在她面前笑得无辜而狡黠,她真的狠得下心去出卖他么?
“好了, 别这样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了。”常昀放柔了语调, “你既然撞破了我的预谋,那么这一次我就不出宫了,等会我就老老实实回去。”
顿了顿, “只不过,下回找到机会,我还是要设法逃出去的。”
“你就不能安分些?”褚谧君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常昀歪头,认认真真的看着褚谧君的眼睛,直到后者觉得不妥稍稍偏头挪开了视线,他这才开口道:“我以前很讨厌你。”
这点褚谧君当然知道。
只是她活了差不多十四年,作为褚相外孙女,她自小众星捧月,除了她的父亲外,还真没多少人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我那时觉得你为人死板又无趣,就像块冷冰冰的石头一样。”
“……哦。”褚谧君尴尬的应了一声。
和常昀为了这种小事而争执是无意义的,但要大大方方的表示自己毫不在意,褚谧君又实在做不到。
“但我觉得,比起做石头,人不如做水。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打的那个比方么?人,如同水一般。会因不同的容器而改变形态,可也总能适应新的容器。”
“……我还是觉得你在诡辩。”褚谧君憋了一会,说出了这句话。
“你觉得是就是吧。”常昀毫不在意的笑,“不过,我原本没打算和你争辩什么。比起输赢,我更想说的是……”他的目光忽然又落到褚谧君脸上,“以后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你是丞相的外孙女,就算你板着脸面对所有人,也没有谁敢说你的不是。”
褚谧君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从前一直以为她在人前露出的笑容虽然虚假,但至少看起来很自然。
“我看人一向很准的。”常昀说:“至少现在,我看得出你心里压着一桩很沉的事。”
褚谧君不由自主的在他的目光下点头。
“是件很难解决的事么?”
“嗯。”关系到生死存亡。
“急么?”
“……倒也不是很急。”
“那就慢慢来。”常昀说:“必要的时候行事大胆些,别那么瞻前顾后。”
褚谧君看着他,不由自主的牵动了下唇角。
她忽然心中一动,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了下来。
“既然你说要我大胆些,那我便听你的吧。”褚谧君理了理衣袖,站起,“走吧。”
“嗯?”常昀还没反应过来。
“我带你出宫。”
***
洛阳城中的贵女,往往喜欢乘坐装饰华丽,且垂有厚厚帷幔的牛车。
褚谧君将常昀藏在了自己的车内。
未婚女子邀请一个男人共乘一车,传出去无疑有损清誉,哪怕他还不是男人,只是同龄的少年。
褚谧君与常昀一同坐下时,心跳比平时要急促了很多。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可她还是这么做了。鬼使神差,莫名其妙。
看得出常昀也有些拘谨,他和褚谧君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一路上目光都死死的盯着帘帐上的卷草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