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许一盏未能接住这一次试探。
她认得剑,却未认出顾此声——是她自己先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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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就信?天底下相似的剑多了去......”
许一盏说不下去了。
她在习武场上对褚晚龄说,“这剑杀气太重,可能伤主,不适合您。”
同样地,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把剑又怎么可能适合许轻舟?
杀心炽盛之人,她是,顾此声是,任何人都可能是,唯独许轻舟不会是。
那把剑,的确就是顾此声的。
顾此声不再和她争执,只是问:“许轻舟在哪?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许一盏收拾片刻情绪,反问:“你为什么要我辞官?”
顾此声的眉心拧出一个“川”字,他显然已不耐烦了。但许一盏比他更加不耐,压在腰间的手已经蠢蠢欲动,无论顾此声是什么立场,她这会儿心情不佳,但凡顾此声再说一句惹她不快的话,她都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压住情绪跟他心平气和地交流。
“......你和许轻舟是什么关系?”
西风更剧,许一盏品出一点深夜迟到的寒意,她浅浅地吸了口气,道:“他是我恩师。”
顾此声对这个答案似乎颇有几分意外,但他的情绪也因许一盏的识趣稍微平定些许,过了片刻,才说:“有关你的奏折,通通被太子截下了——无论是梅川州令的奏折,还是暗卫关于你的调查。”
许一盏呼吸微窒。
“释莲和陛下的贴身宦官程良,都是他的人。”顾此声顿了顿,怜悯地望了许一盏一眼,“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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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萧瑟,许一盏依稀听得一声枯叶坠地的轻响。
顾此声应该很得意,他拆穿了她的伪装,还用事实击垮她数月以来对自己易容本事的自信。
可许一盏无力回击,只觉得浑身发冷,清冷的夜月和她初次入宫时分外相似,和她在东宫向太子举鼎的那晚更是如出一辙。
褚晚龄唤她:“太傅。”
在东宫、在习武场、在猎场。
他眼里、声音里、行为里的濡慕和信赖半点不似作伪,无论任何时候,太子殿下都以不失分寸的幼稚出现在她面前。连她都忘了自己不是许轻舟,也忘了自己是偷来的太子太傅。
顾此声逆着月光,注视她的目光尽是酷似奚落的怜悯:“你若和你师父一样,只想随便捡个孩子排解无聊,大可不必招惹太子。”
他对许一盏原先存有恶感——在只把她当作纯粹的赝品时。此刻却不必了,她是许轻舟的徒弟,也是眼下唯一知道许轻舟下落的人,顾此声暂且不愿与她为难。
“那我该向他道歉。”
顾此声言语一顿,疑心是自己听岔了耳朵,问:“什么?”
“......”许一盏低着头,指甲在她掌心嵌出浅浅的凹痕,“我该向他道歉...也该谢谢他瞒住陛下,至少是他知道这件事,我还留了小命。”
顾此声万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不由得默了片刻:“无利不起早,他因何保你,你该有数。”
许一盏感觉有些冷,像是受了风寒,她抽了一下鼻子,迟来的醉意冲上来,她恨不能立刻昏睡过去,反正太子早晚会率人来这里捞她。逢场作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至少昏昏沉沉间,她这猪脑子也不必再留余暇去考虑褚晚龄究竟在贪图她的什么。
“我忠于他。”许一盏攥着袖说,“殿试的状元是我,东宫的太傅是我,皇天后土都听我说过,他不想我走,我就忠于太子。”
她停了会儿,袖子快要被她生生抠出一个洞,随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无论他想怎样用我。谁让我答应过。”
夜风停了。顾此声半晌无法开口。
他原以为此人是不知太子的城府,才会无知者无畏地和太子这般亲近——但凡稍窥太子心计的,即便是帝后二人,也不会只把他当寻常少年看待。
于是他才看在许轻舟的情面上,三番五次地接近她,以求皇帝能够留意到这份蹊跷,从而驱逐这个假太傅离都,也算保全这人小命,省得对方再受太子差役。
——然而太子保她。不惜忤逆皇帝。
褚晚龄在御书房外跪候的大半个夜晚,他都匿在暗处冷眼看着——这是极新鲜的事。
太子惯爱示弱,但他从不会真的用苦肉计来逼人动容。褚晚龄学了几分顾长淮的自命清高,一向不齿这种伎俩,除非帝后发怒,否则让他自觉跪上几个时辰逼迫皇帝心软——通常来讲,皇帝不会心软,太子也不会相信这种听天由命的把戏。
顾此声良久地注视着许一盏,遥远的灯火跨越小半个宫城,凉薄的月光也浮上她的脸。
顾此声见过她从猎场纵马凯旋时的得意,因此深知眼前人是何其狂放的少年侠客。今宵却见她淡淡一叹,旁人绞尽脑汁的算计和欺诈都被她抛却脑后——她只做一把剑,出鞘锐意迸发,归鞘静默如常的剑。
而太子缺的,恰是如此一把剑。
许一盏问:“还有其他事吗?”她拂开因汗水而贴在侧颊的发丝,淡道,“你想问我许轻舟的去向的话......我不是很想说,所以今晚到此为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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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的灯火未断,歌舞未止,官员们依然端着酒杯,彻夜不眠地庆祝着实则与他们关联不大的太子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