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总是嫌弃着她,总是一副你不听话我拔腿就走了的样子。
所以她总是那么惊惶害怕。
江洋深恨自己懂得太晚。
他最痛恨自己的是,那天晚上倭寇屠镇,他竟然,他竟然牵错了人,把她丢在了那个杀声震天火光与血光冲天的地狱里。
当他和许多人一起逃到海边时,当他把手中牵着的江陵拉到面前一边说着“好了没事了”的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的那种惊骇。
他把江陵丢了!他手上牵着的是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仰起头来的时候,他的一颗心落入了深渊。
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江陵对他有多重要。他早已,将她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生命中除了自己本来是没有任何人的,然后他遇到了江陵,那个仰着头充满感激和信赖全心全意依恋着他的小女孩,那个说她骂她不生气只一心一意一声声叫着哥哥哥哥的小女孩。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她装进了自己的心里,再也不曾离去。
但是他把她给丢了,丢在了尸山血海里,丢在了杀人不眨眼的倭寇中,丢在了恶人的刀下。她那个时候,该有多害怕,该有多无助,该有多恐惧? 他疯了似的甩开那个小男孩,疯了似地往回跑,有人拦住了他,劝他阻他,他全都听不见,他挣扎狂叫咬人,远处的血光火光刀光中,有他的妹妹,他要去找她。
然后他被人打晕了,被带上了海船。
夫人与他说,吉人自有天相,他妹妹定然无恙,会被世上最好的人救下来。然而他并不蠢,他们转身时的叹息和惋惜,夫人眼中的歉疚,他看得懂。
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六七岁的小姑娘,生还的可能,万中无一。
从此他的噩梦便再也没有断过。
他一次次地欺骗自己,也许夫人说的是对的,江陵会被人救下来的。当他终于有机会下了船,已经是几年后,他去了那个镇子,面目全非,已迹近是一个空镇。他和江陵藏身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小杂货铺。他远远地看了看,在这样的一个几乎空无几人的镇子里开一个杂货铺简直是生怕旁人不知道这是一个据点。他和龙靖已经有名有姓,怎会轻易涉险。
到得后来,他杀伐征讨,见惯了血和枪火,他知道自我欺骗是一种毛病,他学会冷静自持,他不再心存希望,而噩梦也渐渐变得少了。
可是他知道在他的心里,江陵将永远不会离去。他美丽可爱的妹妹,他生命中第一个亲近的人,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去爱护的人。
现在他的刀尖指着一个人,一个瘦小黝黑的人,这个人仰着头惊惶地望着他,星光下满眼是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唤他:“大哥哥救命!”
他有一瞬间的恍神,这是噩梦么?为什么这次是自己的刀指着江陵?他怎么会用刀指着江陵?
江陵的脸颊上紧紧挨着锋利的刀尖,她只要一动,刀便会划伤她的脸,但是她不敢退,她说:“大哥哥,我是江陵。”随着她张嘴说话,刀尖轻易地划破了她的脸,有细细的暖流伴随着痛意滑到了下巴。
江陵!
江洋回过神来,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刀划伤了她的脸,可是她是江陵?江陵这么美,眼前的人这么丑!
不,她是江陵,她的声音,她说话的语气,她的眼神。全是他熟悉的,就算是在深夜星光下,就算隔了六年,也熟悉得仿佛昨天才听过看过。
怪不得,他在海船上时总觉得这个人有种亲切感,有种熟悉感,怪不得!
江洋的手像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收回长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江陵?江陵?江陵!你还活着,你没有死,你是江陵!你是妹妹!”到得最后,他似乎是终于反应了过来,狂喜地低声叫起来。
江陵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的,大哥哥不会忘了她。
江洋扣住江陵的船,他道:“我伤了你么?疼不疼?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
江陵摇头,她看到江洋的亲卫们渐渐靠近,睁大了眼,道:“大哥哥,放我们走,放我们走。”
江洋一怔,他正要问她如何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她这些年在哪里,经历了什么。可是她说什么?放他们走?
他盯着江陵的眼睛,江陵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才害怕他杀人的惊惶,她望着他,眼神坚定,重复地说道:“哥哥,放我们走。”
不,你跟我走。
不,大哥哥,我不会跟你走。
好吧,那我跟你走。
江洋毫不犹豫地要跨上江陵的小船,江陵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胸中的酸胀和暖意令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然而她已经不是当年年幼的江陵,她阻止江洋,轻声道:“你不能上岸。你会连累龙少。”
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江洋马上冷静下来,他是小有名气的海盗头领,不是无名小卒,识得他的人不少,他若是跟随江陵上岸,便是落了单,如果他被抓住,无论是生是死,龙靖都不会弃他于不顾。届时……
可是他好不容易见到江陵,怎么能放她单独离开。如今福建几乎一半境内皆是倭寇海盗,实在危险不过。
江陵几乎停也未停地继续说道:“我和四明能够自保,大哥哥,让我们走吧。”
江洋见她无论如何要走,当机立断:“好,此地离福清甚近,你去福清北瓦巷找一个叫赵帆的人,就说是江洋大盗找他,让他派人护送你回乡。”他取下腰间一块木牌塞在江陵手中,低声道:“扮成乞儿。我会让两名亲卫护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