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渐开,飘过轻舟,遇到张和才的扇子,打着卷的散开了。
扇了几回,张和才停下扇子,微弯腰朝水面的薄雾伸出手, 手到之处皆不见雾。
他一直往下伸, 将手指插/进清凉的河水里, 来回扰动。
“你干嘛呢?”
张和才一抬头, 见李敛收好了索套, 一脚踏上船来。
将手收回来甩了甩水,张和才道:“你刚才放的那是甚么?”
李敛道:“信号弹。”
张和才一愣, 道:“哟, 那得挺金贵吧?”
李敛哧哧地笑了几声,叹道:“老头儿, 你呀你呀……哎,我这可真是饺子喂猪了。”
张和才反应过来, 也觉得煞风景,一时间脸上有点挂不住, 咳嗽一声,扇着扇子朝别处去看。
收好套索,李敛脚一蹬堤岸,点篙起船。
轻舟在无声良夜中慢行,刺破雾屏,拂去夜风,顺水流而下,驶过玉兰雪色盖顶的窄弯。舟船行出去后,水岸渐阔,两旁堤岸上芳草茵茵,无声夜色逐渐起了鸣歌。
在船上坐了这一阵,张和才汗水已消,收扇子起身,他重新穿上外袍,走到船头李敛的身边,凭栏和她站在一起。
极远处开阔的河面上,画舟丝竹,灯火殷殷。
张和才看了一会,收回视线。
“你看甚么?”
“嗯?”李敛回过神来,“哦,那边有些流萤。”
张和才顺着李敛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左岸的兰草丛中几点流火,渐明渐暗的过去,片刻又闪在了更远些的地方。
“你想看?”张和才道,“想看咱靠个岸。”
李敛闻言笑了一下。
张和才觉着她这个笑有点古怪,一般她憋着弄他的时候就这么笑。
他狐疑道:“小祖宗,你别不是冒甚么坏水儿呢吧?”
李敛嘿地又是一笑,不说话。
点篙拨船,她甩勾将船靠在岸边,返身回舱取了四只东西,揭开两只递给张和才。借着穿上灯笼,张和才看清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张和才:“你他娘给我羊尿泡干甚么?”
李敛笑道:“我看那丛中夜照多,咱上去捕一些去,走。”
张和才道:“捕一些是多少?”
李敛道:“不多,你弄五十我弄五十,咱就齐活了。”
张和才:“……”
口中无奈地嘟囔了两句,他到底跟在李敛身后下了船。
一马当先走进草丛,李敛不等张和才反应,抽了他的腰封,飞进兰草深处平耍了一套夜战八方,衣带所到之处如长鞭破空。
刹那间,膝高的草丛之中流萤乍起,千百藏匿着的齐飞入林,宵烛辉夜,盛若天上万千星子。
张和才一手拎着一个羊尿泡,呆愣愣看着李敛。
他觉着这一次,她估计不是刻意为之的。
一套鞭法舞完了,李敛微喘着停下来,吹开手里的羊尿泡,扭头冲张和才跺脚大叫:“老头儿你上甚么神!抓啊!要跑没啦!”
张和才猛回过神来,忙也吹开羊尿泡挥舞着抓流萤,边抓边跑,边跑边忍不住地笑。
他想他上一次做这种事是什么时候,上一次这么快活,又是什么时候。
遍寻一生,他想不起来。
李敛好似是他岁月中一枚标的,她稳稳扎下来,他的日子便以那里为终,以那里为始。她引他倒着活回去,先回到局促难安的而立,又回到茫茫荡荡的弱冠,最终引他去到那饥寒难捱的总角之岁。
她洗刷一切,她替金殿上的佛祖,偿了他早逝的整个人间。
李敛说得一点儿不错。
张和才想。
甚么他妈的佛祖,她才是他的老天爷。
怀着千般百种的心思,张和才围着兰草丛狂奔,俩人二傻子似的跑了半天才停。
喘着气走过去,张和才把手里的俩尿泡递给李敛,擦擦汗道:“够了罢七娘?咱差不多就成了,这东西拎回家两天儿就死了,抓那么些个没用。”
李敛瞪了他一眼,把四个泡中的流萤倒成两包,扎口道:“谁和你说我要弄回家的。”
“……”张和才道:“你要抓这么些个就看这么一会儿,不值当的。”
李敛哼了一声,把羊尿泡扎紧,两只泡中莹莹光胜亮。拎着它走回船上,李敛从舟尾船帮上摸出只渔网,把泡小心系在网中央,四下看了看,熄却舟上渔灯,寻着一处慢慢沉网入水。
张和才又把扇子捡回来,边扇边在一边站着看,二人在黑夜之中宁待,四下无光无影,只有水底两只羊尿泡烛火一般耀耀闪烁。
等了不多一会,水下渐渐聚来银梭,远近大小的鱼扑光而来,在网内集光停行,翕唇触碰。
李敛又等了许时,小心取下挂在船旁的网钩,猛地拉网提上来,网中数十条银白色上下翻浮。
把网递给张和才,李敛取下羊尿泡解开口子,将流萤放走,又从船尾板舱下取出只矮木桶,盛水将鱼倒进去,剩了两条打死剖净,掀开船舱的门帘,起炉烤起来。
张和才坐在一旁看她一番行云流水,也就来得及递点东西。
等鱼烤上了,他盯着火扇扇,问李敛:“你上哪儿会得这么些歪门邪道儿?”
一手托腮,李敛给鱼翻了个面,懒洋洋地道:“以前有些朋友是水底下的鬼子头,和他们混了一阵,学到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