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孤烟临死前那一瞥,竟叫她不能安眠。
“谁在外面?”蓝霓裳看到了窗外竹林间的一抹暗影,对方的灵力并不具威胁, 但当此非常之时,总不该放松警惕。
一袭青袍的男子缓缓走出来,月下如空谷幽竹,却是江无眠。
见是他,蓝霓裳松了口气,放下了戒备心,柔声道:“你也睡不着么?”
江无眠走到窗下,道:“你回北斗宫路上可是出什么事儿了?”他端详着蓝霓裳的面色,“与你同去的花无数还未归来……墨孤烟也不曾归来……”
听到“墨孤烟”的名字,蓝霓裳不受控制得抖了抖睫毛,她轻声道:“花无数约莫明日便回来了。至于墨孤烟……”她望着江无眠,她知道彼此都是重生而来,倒也不必忌讳了,“墨孤烟……他不会再是个问题了。”
江无眠“哦”了一声,顿了顿,才似叹息般道:“不再是个……‘问题’么……”他袖口中的双手捏紧了,正如他缩成一团的心。
原来在蓝霓裳眼中,他从来只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你怎么了?”蓝霓裳探出窗户来看他,“怎么脸色变得这样白?早说叫你歇息,偏不肯听……”
江无眠扶住窗台,低头垂眸,听女孩急切而又关切的絮语,知道这一切都是冲另一个人去的——那个被他顶替了身份的人。他感到难以遏制的怒意与酸楚,令他神魂震动,几乎无法压制住体内属于真正江无眠的那微小一缕精魄。
他猛地抬起头来,迎着女孩关切诚挚的目光。
蓝霓裳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喉头一哽,所有的话都化为了无声。
那双黑眸中的汹涌暗潮,刹那间将她攫取,带回了今夜那场可怖的梦魇中。
这真是太……离奇了。
明明是她爱的人,怎得会叫她想起墨孤烟那个恶魔来?
***
拥抱她,还是上一世的事情。
从江无眠的躯壳中苏醒过来时,墨孤烟便知晓,那个“墨孤烟”的壳子已经被毁掉了——被蓝霓裳毁掉的。
前世今生,蓝霓裳对他一般心狠。
上一世,那最后一夜,她喂他喝了许多佳酿。
暗藏惶恐的惊喜席卷了他。
他醉了。
次晨醒来,她早已等候在旁,水晶盘上托了一粒金丹,柔声唤他,“我炼的丹药,能解酒,你试一试。”
他心知有蹊跷,恐怕这丹药更可能是毒药多些。
然而她同他说话,同他微笑,候他酒醉醒来,便是毒药,吃了又如何?
他是魔种,自己便是世间最毒,毒药于他又算什么。
他含笑吞服了那金丹。
眼前的红衣丽人微微一笑,忽然化作了一朵山茶花跌落在地上。
那水晶盘摔了下去,粉身碎骨。
他笑道:“你又同我玩这幻术。从前在天玄山,你就爱把山茶花做成自己的模样,替你去受罚上课。”
他唤了几句,仍不见蓝霓裳出现。
他有些不悦,放出神识,一探之下,三界天地,竟没有她的丝毫气息。
他开始慌了。
他与她血气相融,怎会探不出她的气息?
仆从引他去了炼丹房。
一袭红衣落在地上,丹炉之上青烟袅袅。
她从不离身的万花绫,叠的整整齐齐,摆在丹炉之侧。
她自幼养的雪貂,便趴在那万花绫上。
他冲到丹炉前,调出雪貂的记忆,就见她宽去衣衫,自投炉火之中。
火光冲出,青烟一起,她便魂飞魄散而去。
他心胆俱裂。
好狠。
蓝霓裳,她怎么可以这样狠毒。
她自投丹炉,化为金丹,骗他服下,走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连一丝气息都不曾留下。
后来的日子,他变得浑浑噩噩,有时候恨起来,恨不能将北斗宫再屠一遍。有时候却又在深夜大醉,醒来时枕头却是湿的。
后来,他终于明白。
他要的,从来不是蓝霓裳的臣服。
他一生所求,不过蓝霓裳一句软语。
可是她偏就那么硬,嘴硬,骨头也硬,到死也不曾予他一点柔情。
她所有的柔情,尽付江无眠。
如果一切能重来,如果他以江无眠的身份站在她眼前,她会不会施舍给他一缕真情。
他是魔种,天上地下,唯他独尊。
上一世,在蓝霓裳自戕后,他起出江无眠的骸骨,于三界搜寻出江无眠未散的精魄,援引上古秘术,布下这再生的奇技。
他早已不再幻想——蓝霓裳是绝无可能爱上他的。
她爱的乃是江无眠那般的修士。
他能装作江无眠的样子,却装不出江无眠的性情。
于是他忍受着无人能想象的痛苦,割裂了自己的精魄,与江无眠的精魄合二为一。
重生而来,江无眠是他,他也是江无眠。
只是他要先引诱蓝霓裳来爱上他,所以从前在江无眠的躯壳里,真正的他不敢出现。
直到昨夜——直到重生的墨孤烟被蓝霓裳杀死。
可是蓝霓裳不知道,那个死掉的墨孤烟,躯壳里的精魄,十有其九乃是江无眠,真正属于墨孤烟的精魄只占了一成。
以一成的他,拉着九成的江无眠,在蓝霓裳手中死去;换得九成的他,顶着江无眠的壳子,压着江无眠仅剩的那一丝精魄,携手蓝霓裳共度余生——比起上一世来,这结局已然能让墨孤烟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