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了，他们没有联系过彼此，成了最亲近却最陌生的人，他们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的那次争吵。
这半年里，他们都在等待对方的妥协，但他们谁也没有先行妥协，都让对方失望。
当初那番狠绝的话是韩明说出口的，他其实有些后悔，可他又好面子不愿表露出来，当作自己没说过，以至于他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韩冽，好多话打了又删。
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是哪个地方？在你学校附近？
不在的话学习上的事怎么搞？
这些话韩明都没有发出去，他认为怎么说都不对，想到最后反而愈发烦躁，一把丢开了手机。
然而没一会儿他又将手机拿回来，仔细看韩冽的那条消息，这回怎么看怎么觉得韩冽的态度冷漠。
连爸都不叫一声，还“麻烦你”？
客套的口吻，看上去并不是为了给他报喜的，而是怕他忘了他姐的忌日，特意来提醒他的。
这下，韩明强烈感觉韩冽并不稀罕认他这个爹，他不禁暴躁又烦闷，在这双重情绪的夹击下，他用力给韩冽敲了几个字——
［用不着你提醒我。］
回复完，韩明扔下手机点起了烟，他深吸一口入肺，旋即闭眼靠到沙发上，深重地呼出一口气，吐出一团袅袅的烟雾。
他那发丝浓厚的头顶上，零散分部的白发在吊灯的照射下有光芒在晃动，眼角的细纹也比半年前深了。
许久过去，他的儿子没有回复他。
这一刻，韩明觉得自己活得真失败，他突然不明白他日夜劳苦奔波，追求荣华富贵的意义在哪里。
过去，他也是有远大梦想的人，可他向现实低了头，转而追求安稳的生活，为了不用在未来家里人跟着他受苦。
可现在，他是被这些束缚住了——他没了父母，没了妻子，没了女儿，没了完整的家庭，只有一个和他关系不好的儿子，他年纪又大了，一旦停下来就会失去方向。
只能在这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如同傀儡一样不断前行。
……
七月三号这一天，北京也下了雨，搭配着漫天雾霾，仿佛城市中所有的人和景物都消失了。
这天，韩明推掉了半天的工作，买了一束白菊去了墓园看望他的女儿韩琳，说实话，要是韩冽没告诉他，他都不知道他的儿子女儿都喜欢些什么玩意儿。
墓碑被雨水打湿，黑白照上的女人笑靥如花，长着与韩明有七分相似的面孔。
韩明凝望那照片良久，忽然悲从中来，他这才发现，他们一家都是倔强的人，一旦狠下心做了某些决定，便谁也不肯先低头。
四年前，大学毕业的韩琳要跟随男朋友离开北京，韩明苦劝不成，既而暴怒，扬言韩琳如果执意远走他乡就不再是他韩明的女儿。
韩琳本身对为人父却无为人父之担当的韩明就是有恨在心的，加上她也是个缺爱以及渴望被爱的人，于是毅然选择跟当时对她关怀备至的男朋友离开。
自此，父女二人四年之间形同陌路，再次扯上关系时已阴阳相隔，韩明看见的是韩琳不堪入目的尸体。
思及此，韩明一个年过半百的大男人不禁眼尾泛红，雨滴落在雨伞上噼啪乱响的噪音也掩不住他叹息的声音。
他对着墓碑，吞咽一口，缓缓地自言自语：“你跟你弟一样，总说我固执，可你们不也一样？你当初要是不那么固执，听我话，现在就不会是我在这里看你。”
“我不让你跟他走那么远，是怕你被骗，担心你受欺负。还有你弟，他是个聪明的人，有很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让他学游泳，是怕误了他的前程，可你们都不能理解我，只知道跟我顶嘴。”
“不过，聪明的人好像真的是走到哪都有用武之地，你弟那小子进省队了，现在正在省基地训练呢，没时间回来看你，让我给你买束你最爱的白菊。”
韩明说完，蹲身将怀里那一大束白色菊花放到了韩琳的墓碑前，还将雨伞朝前挪了一点，防止花被雨水淋湿。
起身后，韩明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你跟你妈一样，都命苦，走得早，现在就剩我跟你弟相依为命了，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没能给到你一个父亲应给的关爱，所以我也没奢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什么，只希望你能保佑你那弟弟……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最好能够保佑他平步青云，将来进入国家队，为国出征什么的，我现在倒很希望他能够拿他的成绩打我的脸。”
“唉，我现在想明白了，有梦想是很好的一件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有意义和有快乐的人生，趁年轻，他能闯就让他闯吧，大不了以后我继续养他，反正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赚钱。老子十几亿的身家，养他孙子都没问题，你说是吧？”
……
这算得上是韩明为人父亲几十年，第一次这么心平气与真情实感地同他的孩子讲话了，念念叨叨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撑着伞转身离去。
男人健硕笔挺的身躯在低矮的墓地中显得孤独而高大，周遭还是细雨迷蒙，叫人看不清远处的景象，韩明的内心却比来时舒畅清明多了。
走出韩琳的墓碑没几步，他不知想到什么，倏然徐徐停下了脚步，在原地定格沉思了半晌后，他从西服兜里掏出了手机，转身对着不远处放着一束白菊的地方拍了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