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的官员谈论起中西差异,“……西方人喜欢闪亮,而东方人反之,喜爱有时代感、沉郁黯淡的东西。”
“香取先生深以为然罢?雪子特意布置房间,都是按您的喜好。”
说来说去还是暗夸香取旬有品位,不点电灯,只点烛火。
“是啊,看过不少西洋的名迹,还是觉得东方的好。”香取旬看向受冷落的女人,“蒲小姐就很有东方女子的风情呢,像朱砂膏,虽是红的,却是温润、深沉,令人看不厌。”
官员们纷纷附和,唯吴祖清不掺言。
“比起在座诸位佳人,我哪有什么风情,不过寻常妇女。”蒲郁抬眸,若有似无地瞧着香取旬,“也只得香取先生抬爱。”
香取旬道:“那么蒲小姐同我饮一杯。”
蒲郁拿着酒杯起身,到香取旬的案几前跪坐下来。用香取的清酒壶斟两杯酒,她举杯道:“女为悦己者容。香取先生,这杯我敬您。”
说罢一饮而尽,再添满酒,她笑,“这杯还请赏光对饮。”
香取旬抬手绕过蒲郁的手腕,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慢慢地喝完一杯酒。
暧昧涌动,明眼人都瞧出来了。香取旬身边的梅绘娇嗔道:“香取先生同蒲小姐对饮,不同梅绘对饮吗?”
“你啊。”香取旬抚了抚梅绘的脸,端起酒杯,“来罢来罢。”
蒲郁得以退回座位。
或许她自己才能感觉到,香取对她绝没有半点男女之意。他实际的想法暂且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好意。
谈笑之间,艺妓们呈上歌舞。
其中有支出自明治时代的净琉璃《壶坂灵验记》中的歌。三味线与艺人的弹唱颇有些凄哀:“……谁曾料,鹊桥断绝,人世无情恨悠悠。
勿思量,相逢又别离,此生不堪回首。
惟羡庭中小菊名,朝朝暮暮,夜阑浥芳露。
叹薄命,如今正似菊花露,怎耐得,秋风妒?”
蒲郁往吴祖清那边偏了些,悄声讲广东话:“据说在大阪一唱这首歌,恋人就要分手。”
他好像未听见,她自觉无趣,复端坐。过了会儿,他的手盖了过来,轻拢膝盖。
“我们中国人,不讲他们的规矩。”
烛光昏沉,彼此难以看清本真模样。蒲郁心下也似蹿起幽幽火苗,可只是一瞬,她抽开了手,不再犹豫。
蒲郁扫过半醉的人们,道:“香取先生,诸位,恕我无礼,赏过歌舞也技痒,可否让我献上一曲?”
香取旬道:“啊呀,蒲小姐还会唱歌儿?”
“不过是西式的。”
“都好都好。”
蒲郁勾着羊脂玉烟杆起身,颔首道:“卡门。”
接着吸了口烟,起势开唱,“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烟杆在吴祖清下巴一挑,旋即施施然走到围坐中央,她眼波流转,“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她招手示意众人拍打节奏,摇摆而舞。
漂亮旋转,站定,她睥睨众生般,“……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
这时,室外响起喧闹,障子门透着熊熊火光。离得近的人打开门,骇然道:“走水了!”
香取旬犹疑地看了蒲郁一眼,忙道:“快走!”
起火的是隔壁房间,火势延回廊上泼洒的油猛扑过来,纸烧成灰,门框塌下。安全出口只得后方庭院。
艺妓们的惊叫中,一官员率先跨出去,却应枪声倒地。
“不好!香取先生,是冲着您来的!”便装特务护在香取身前,目力寻找庭院里的杀手。
蒲郁正要抽出裙摆下的枪,猛地受钳制。吴祖清压低声,“这叫不添乱?”
蒲郁施以肘击,可吴祖清浑然不觉痛似的,紧紧将人锢在怀中,另一只手抬枪,随时准备扣下扳机。
浓烟滚滚,枪弹无影,他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成事?”
蒲郁还不懂是为何意,眼见火烧到近处案几,装模作样喊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确是如此,香取等人在保护下逃向庭院。藏在繁茂草木后的行动科人员现身,双方正面对战。
吴祖清携蒲郁小心前移。
悬梁坍裂的瞬间,香取旬身边的特务与官员中枪倒地,香取旬暂无庇护,对方逮住机会就要接近。
吴祖清两枪擦过去,令其却步。
蒲郁震怒,后蹬腿挣脱吴祖清的束缚,迅速摸枪。吴祖清反手去夺枪,二人一时间拳脚相向。
她咬牙切齿,“休想碍事!”
吴祖清没法再让下去,逮住破绽,一手握住蒲郁的脖颈,将人拉回怀中,“你不要做太过了,到时你我只能同归于尽。”
“好啊,那就——”
未说完,蒲郁怔住了。
爆炸轰响压过枪声与叫喊,烟雾弥漫,接着全副武装的机动队闯入庭院,无情扫射。其中一支分队护送香取等人自石板小径安全撤离。
蒲郁被吴祖清拽着同往。匍匐于灌木下的男人艰难地伸出手,蒲郁还没动作,身旁的日本士兵便以刺刀了结了他。
见过生死,可看见战友死在敌手,而自己无能为力。
蒲郁觉得缺氧,呼吸愈来愈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