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仰头饮尽杯中之物,末了擦擦嘴,眯起了狭长的凤眸,道,“诸位,该进宫面圣了……”
他的神色有些癫狂,高声说完后,将余下的酒又一次洒在地上,“季二,我给你报仇去了。”
一旁伺候的小厮听到了这句话,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季二,不就是他杀的麽?
然而,只有晋王知道,他说的报仇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人的辉煌、荣誉,所爱,所恨,所求之不得,所有的一切都被断送,只留下一个人茕茕孑立,举目期功皆无。
晋王大军异动的消息一瞬间便传到了国公爷那里,同时,紧锣密鼓的布局安排便一道一道地传了下去。如同溪流在草原流淌,大军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包围。
一场厮杀迫在眉睫,无声的静默带着悄然的杀气,在临安城外弥漫。
所有的将领的任务都安排了下去,帐篷里面就只剩下了林殊和国公爷。
国公爷犹豫许久,叹息了一声,才道,“跟着柳镇抚使带着射声军在前卫后面守着,千万不要不听指挥……安全最重要。”
拼杀了一辈子的国公爷第一次说出了这么,类似于鼓动消极作战的话来,然而他这话说得极其温柔,目光也软了下来。
林殊看着他,就在他开口说些什么之前,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爹。”
国公爷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也是。”她转过身赶忙从营帐里面走出去了,这样煽情的场面她一向不喜欢面对,然而那一声“爹爹”叫出来以后,她颇有种如负释重的感觉。
纠结那么干什么呢?人要往前看,最重要的是要珍惜。
这个大熊一样的笨爹爹。
林殊忍不住笑了,眼中却有一两丝晶莹。她大概是不能听他的嘱咐了,她当然会好好过下来,然后,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因为爱一些不能割舍的东西才要努力吧,肝脑涂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雾溅马的马蹄踏在打磨得平滑、刻上了繁复花纹的大理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条通往乾清宫的长长道路两旁,已经堆满了尸体。鲜血顺着石板缝渗透进去,仿佛代代帝位更迭,次次杀伐尘埃落定,这些石缝都浸透了鲜血。
一层一层,一堆一堆,构成它们之间黑色的污垢,落了灰,淋了雨,褪了色,又等待下一次鲜血的洗礼。
英俊的男子骑在高大的雾溅马上,身后跟着穿着铁甲的大批甲兵。
推开最尽头的那扇八十一孔大门,里面便是此行的终点。
晋王少有地露出了一个笑来,但是在他那张杀红了眼,溅上了血的面孔上,却显得有些狰狞起来,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将门打开——”
就在身边两位大将往前一步,正欲开门的时候,刹那间,一支箭只带着破空之声,“嘭”地射在了两位大将的面前的地板上,箭尖入地三分,那大理石做的地面顿时从箭尖开始龟裂开来。
“退下。”一个男声从侧面传来,声音不大,却在一片寂静的长道上掷地有声。
晋王的目光触及他的一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起来,“季二……”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你……”
你没死?
不可能,不可能……张旸是看着他被杀的!除非、除非死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季星河淡淡道,“晋王殿下入宫不卸甲可是杀头的大罪。”
晋王却突然突兀地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季二,你这人……”
“是当狗当习惯了麽?”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仿佛一柄利刃直直射向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在晋王没有察觉的时候,不知什么,这一条只有两个方向的路已经被督主带来的亲军以及御林军给包围了。
“云江,祁云江。”
这大概是季二入宫之后,第一次像少年之时那般叫他的名字了,晋王有一瞬间的恍惚。
“十年前本官就说过,你不适合。”他叹息一声。
祁云江,也就是晋王,一瞬间双目赤红,怒吼道,“我不适合,难道他适合麽?!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就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要对他尽一辈子的忠麽??你忘了伯父是怎么死的??
——弹尽粮绝,守了三天三夜,护城而死!”他双目赤红,已经失控了,大吼道,
“让季伯父断粮的是他!弃城的是他!伯父打下了大庆一半的江山,却死在区区一个叛徒手里!”
他死死地盯着他,“季氏满门抄斩你都忘了麽?你知道季星雨是怎么求他然后被杀的麽?一个宫刑你就连人都不当了么?怎么,当狗当得开心麽?”他神色有些癫狂,大笑了起来,笑够了才突兀地停了下来,
“嗯?陛下的大忠臣?”
季星河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季氏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他痴痴地笑了,这一次却有眼泪落了下来,混着脸上的血,让他看上去如同罗刹,“季星玥说她的哥哥是个大英雄……然后她的大英雄就是这么喂了她毒酒,送她上路的麽?她知道她的大英雄就是这么卑躬屈膝了十年,然后成了大庆最有权势的人麽?她知道麽?她还那么小,她还是我的玥玥……我没用,我没出息,我救不了玥玥……但是你——你为什么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