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只有霍晖和二娘坐过的位置,如今坐着霍钟。他优哉游哉,神清气爽,与霍钰是截然不同的心绪。
“二弟怎么回得这样仓促?不在文府讨顿饭吃吗?”他抱着一盏茶,说几个字便品一口。
“我娘在哪里?”
啐。
霍钟没说话,茶盏却从霍钰身旁飞过,上好青瓷顿时化作一地粉末。
“霍府养的废物!”霍钟破口大骂,“平日里不学无术,糊弄度日。我同你们说过多少次,要去二少爷府上学学,人那儿的小女使不仅将畜生伺候得好,还能煮一手好茶。”
他一连串的指桑骂槐,教霍钰的火气烧得正旺。然而霍钰不能发作,事已至此,除了保全他想保全的人,不好多做要求。
“大哥要是想吃茶,不妨我来替你煮一壶。”掐着自己的虎口,霍钰说道。
“哦?二弟不急着找娘亲了?”
“毕竟是在自家府上。”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嘛,害命不至于,再怎么样也会留口气的。”
听到这里,洗茶洗到一半的霍钰险些将水泼了出来。
“不错,所谓‘茶香吃进花香,花香吃进茶香’便是这般滋味了。”霍钟连吃两盏,赏了句赞扬。
“大哥喜欢就好。”
“呵。”霍钟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霍钰正前方。兄弟两人其实是一般个头,可霍钟瘸了一只脚,显得矮半分。
“我倒是头一次发现二弟如此能屈能伸。从前不是连一个小女使都不肯留给我嘛。”
霍钰假装不记得了,只是撑着赔笑。
霍钟也笑,还稳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二弟,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了。只要你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再替你娘写一篇自檄文公示全城,我便勉强慈悲,由着你娘颐养天年。”
“可还有其它转圜?”霍钰此刻已是咬紧牙根。
“你还有资格同我谈?二弟怕是不知道二娘此刻过的什么日子吧。”
“爹在哪里!”
“爹是什么人,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早就领着五娘去乡下别院休养了。何况五娘腹中的也是个男儿,再过两年就能替你喊他爹了。”
“大哥,你我到底是手足!”从前娘要赶尽杀绝,他多番劝阻,难道就是为了如今这个结局。霍钰真不知道是他们魔障了还是自己魔障了。
霍钟冷笑一声,将他的言语都当成笑话:“二弟,这个家里何曾念过手足之情。人伦纲常,只要进了这里便是废纸一张。”
何况他算是仁慈的,没将最狠毒的那一句告知他。
霍钰没有太多考量的时间。
起初是一支碎掉的发簪,一只沾血的镯子,然后是一簇头发,刚才又送来了一片完整的指甲。那片指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霍钰却看得肠胃翻滚。
他再也坐不住了,提笔,飞快地写下一篇檄文。横撇竖捺间,他的娘亲已然成了一个自私自利、龌龊不堪、枉法狡诈的毒妇。
他从前意气风光时,哪知有一日所有出路都会被堵住。什么亲朋、什么好友,都有无穷尽考量,都留他一人孤军奋战。
等来等去,等天等地,只能等死。
短短几步路,霍钰竟像是脱胎换骨,昨日天真都随夏虫一道死去。
同霍钰天差地别,霍钟正在屋中与四娘调笑,听小厮高声报“二少爷来了”,他不缓不慢,又搂着四娘腻了一番才去见人,俨然一派当家主君模样。
“想通了?”
“大哥高抬贵手,我不敢再奢求。”一纸檄文被双手奉上。
不知为何,霍钰脑中突然闪过闻人椿的影子。她素来是这样的,卑微、恭敬,被欺辱、被打压却从不敢昂首反抗。他过去不明白人为何能这样抛却自尊,原来是时机未到。
“不行啊。”霍钟抖落着白纸,懒洋洋说了一句,嗓子里还带着没有褪去的春意。他随手一挥,才写好的檄文便随风落到地上,那是连当今太傅都赞过的文笔,自带风骨,此刻与尘泥别无二样。
霍钟在上头踩了两脚,又朝身旁小厮道:“给二少爷的笔墨都备好了?”
“回大少爷,府上并无您说的血红色朱砂墨,我已遣人去买了。”
“这要等到何时啊?我倒是无所谓,可二娘尊贵惯了的,要是受不了昏厥了、不醒了,你们该如何同二少爷交待啊。”
霍钰不知他要迂回至何时,直说:“无妨,给我一把刀,我以血研墨。”
“那就辛苦二弟了。”霍钟抖了抖眉,也不回头,继续掐着他手上的那一枝树杈。
他最讨厌干脆利落一下子折断了!
霍钰很快写完第二张檄文,霍钟瞄了一眼,懒懒道:“不合乎实际。”
霍钰领悟,是批判得不够狠、不够不留情面,他什么都没说,又提笔写下第三张,几乎是照着西周的妲己、大秦的赵高、前朝的秦桧在描绘他的娘亲。
“唔……庸俗毒妇而已,倒也不配遗臭万年。”
写到第七张的时候,霍钟又嫌墨水里的朱红色变淡了,全然不顾霍钰发白脸色,质问他:“二弟救母的心意看来还是不够。”
那割开手指的短柄小刀就在他手边,刀刃闪着银光,霍钰甚至起了背水一战的念头。
“二弟,你说你要是成了弑兄的嫌犯,二娘知道了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