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对着姑娘的老爷。”丫鬟哽咽道。
未婚夫不打算和她过日子,她不能把后半生时间浪费在这里。
秋枕梦一狠心,背着包袱便出了屋,丫鬟追出来,拖住她包袱。
正混乱间,一道人影走进庭院,高挑而清瘦,午后阳光流在他身上,浅浅一层金。
丫鬟瞧见他,哭声便止了,松开手,低着头默默流泪。
汪从悦站在牵牛丛边,只扫了丫鬟一眼,视线便停留在秋枕梦身上。
他快步走过来。
都这个时候了,秋枕梦竟然还有心思看他的步子,依旧是仿佛丈量过的刻板。
汪从悦到了她面前,睨一眼丫鬟,丫鬟旋即退回了屋子。
此时院中无人,他抬起手,像要环住秋枕梦的肩,然而还未落到衣衫上,便又蓦然收回。
“孤身女子在外面多有不便,留下来,我时时刻刻照看你,不好吗?”汪从悦说,眉间微微现着一条痕。
他像一只猫。
秋枕梦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么个念头。
在她以为被抛弃的时候展露温柔,在她以为被接纳的时候悄然退开,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叫人难过。
秋枕梦没回答,自腰间解下那只佩,大头黑鲤鱼粗糙的雕刻线条,衬得她指掌白皙光润。
“这个我用不上了,给你吧。我只跟和我过日子的人住一起,你既然不打算要我,留下也尴尬。”
“你……别胡闹。”
汪从悦眼里不带半分笑意,隐隐避开她的视线,似乎没词了似的,重复着“别胡闹”。
这次他反而说得多了些。
秋枕梦怀疑他平日里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声音中竟杂了疲累:
“好生嫁人,得个正经名分,生儿育女,闺房之乐,你都没经过,做什么定要跟着个阉人过?我原想着等你嫁了,我护着你,你过得顺遂就罢了,过得不好了再回来,我总是能养得起你的。”
汪从悦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调子终于有了高低起伏,叫人能窥得一二情绪:
“跟我有什么意思?女儿家最重要的东西,我半分都不能给,到时候你想走,我定不叫你走,得个半辈子后悔,值什么?”
秋枕梦仰头看他,托着玉佩的手悬在半空中,倔强地没有收回。
她说:“可我就是在等着你。以后怎么样连影儿都没,可我若嫁了别人,眼下定会后悔的。”
她只想嫁给一个人。若那人不要她,她便自己过一辈子。
秋枕梦举得酸了胳膊,也不见汪从悦接过玉佩。
他眼尾沁着红,只定定地看着她。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蹲身将玉佩放在地上。
“还你。”
视线里忽然飞过十年前岭门的大雪。
·
那年雪下得很厚,入夜更难熬,门时不时便会被砸开,娘卖绣品勉强换的粮食,眨眼间便被抢得干干净净。
狂风卷着雪吹进卧房,冻得她发抖。
娘捂着她的嘴,搂着她。
“那是咱们的东西,娘,让我抢回来吧,我饿,娘,我饿。”
娘说:“你去抢,他们不会还的,还会拿你换几天口粮,娘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前半个严冬格外饥寒交迫,娘买来的丁点粮食只有三成能吃到口中。
她饿得骨瘦如柴,哭着求娘:“娘,咱们去抢回来吧,要是小哥哥在,他一定会陪着我抢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娘抱着她哭,哭声零落在风雪里。
家门不远处的沟壑中,有半个发青的婴儿头颅,正被面色蜡黄的男人刨出。
男人被哭声惊动,忽然望向她们。他丢下头颅,走过来。
他向娘讨要她。
娘不给,拿身子护住她,被男人撕扯摔打。她突然推开娘,摸起枕下藏着的锈剪刀。
然后就是男人刺耳的惨叫,她被掀翻在深雪中,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
风与雪纠缠着自耳边翻涌掠过,太阳奄奄地黄着,不刺眼,黯淡得很。
握着剪刀的手淌过温热的液体,脖颈上箍着的大手却很凉。
后来的记忆,便只剩娘在灶旁蹲着,借火光辨认信件上的字,念给她听。
她嗓子哑了,脖颈间一圈青紫,盯着封皮上的“汪”字,噙着泪一点点地笑。
新搬的房子更破旧,墙角堆着的口粮却再没少过。
旁边就是县衙,县衙外讨粮吃的人,远远指着她道:“那小丫头,太狠。”
娘还说,小哥哥托赈灾官员送来的不止一封信,还有一只银簪子。
簪头上立着振翅欲飞的金丝蝴蝶,好用得很,在她昏睡不醒时,换了官吏庇护她们度过灾年。
夜里她做了一场梦。
小哥哥回来了,温柔地擦净她手上的血,将一只蝴蝶簪子递给她,望着她笑,绽开深深两个梨涡。
梨涡忽然就模糊了。
·
秋枕梦走得很快,眼看就要出了二门。
汪从悦从后头追上来,攥住她手腕。
他眼里泛着一层红,见她回过头,薄唇微微颤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别走。”
“是你不要我,”秋枕梦忍着泪,“你当我胡闹,我干嘛还要留下讨没趣。”
汪从悦指节泛青透白,用尽了力气攥着她,其实也没多疼,她使点劲就能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