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珩每一次被御史台弹劾,她都知道。
包括晁珩父亲明里暗里帮着晁珩挡着这些东西。她知道父子俩的关系不好,不奢望父子俩能谈心说出这些,更何况自己夫君又是个要强嘴硬的,爱子深切之心,她作为妻子是完全明白的。
“珩儿,你也不小了,应该考虑这些了。”
这是晁夫人最后说的话。
这句话萦绕在晁珩耳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挥之不去。
他是个喜欢自由而不愿被束缚的,明白被牵制的痛苦,来到京城的第一个月,他便因此想过要离职,回到洛阳。那段时间又恰好看到了林隐逸肆这个小茶肆,遇见了让人琢磨不透浑身都是谜团的陈镜娇,这才让他愿意留下来。
一留便是半年多。
心烦意乱的晁珩将笔下写废的纸团成团丢到一遍。
林隐逸肆内的陈镜娇打了个喷嚏。
“小姐,这雨阴冷的,不如你去雅间里,我去给你拿个小火炉。”观澜以为陈镜娇是冷,后者摆摆手说自己没事,可能是有人在想自己。
“有人吗?”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两人纷纷回头。
油纸伞下的人抬起头看向店内,看到来人后,陈镜娇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位面容坚毅,一脸的络腮胡,卷曲而茂密的发,跟汉人半杆子都打不着关系。
虽然京城中不乏胡人,但因为文化差异问题,很少见到有胡人来茶肆里,不,准确的来说是根本就没有胡人来茶肆喝茶,有也是听说茶点种类繁多慕名而来。
陈镜娇将开水冲入杯中,捏着条索精壮的茶投入。
庐山云雾茶,冲泡时采用“上投法”。
散茶落入水中,有的沉沉垂到杯底,有几分徘徊缓下,剩余几分上下沉浮着舒展游动。
“此为‘茶舞’。”陈镜娇说着,吸足了水分的干茶逐渐展开叶片,现出一芽一叶,茶碗中的水汽夹杂着庐山云雾的茶香缓缓上升,飘入鼻中。
“茶芽肥绿润多毫,条索紧凑秀丽,香气鲜爽持久,滋味醇厚甘甜,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此为六绝。”因为庐山云雾茶是汉族传统名茶,是中国传统名茶之一,在宋朝被称之为“贡茶”,因此陈镜娇特选了庐山云雾冲给面前的胡人喝。[1]
本以为这胡人会喝不惯,但没想到竟然喝的有滋有味的。
看起来不反感,于是她便继续说,“庐山云雾九道工序,每一道都不可敷衍了事,一芽一叶皆用心所为。”
庐山云雾茶的浓度过高,因此她选了腹大的紫砂壶开盖冲泡,避免茶汤过浓以及将茶闷坏而造成口感与香气上的偏差。
“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鹳是交游。”不盼着胡人能听懂白居易的诗,陈镜娇只是突然想到,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
这诗是白居易前往庐山挖药采茶时写下的。
好茶配雨天,也别有一番趣味。
“客可知,这云雾茶里也分个上下之说?”陈镜娇心情大好,不由得跟胡人多聊了几句,胡人放下手中的茶碗,用蹩脚的汉语问:“是什么?”
陈镜娇感叹,这胡人挺厉害,还能听懂这么多。
“汉书《庐山志》曾记载呢这庐山云雾茶‘初由鸟雀衔种而来,传播于岩隙石罅’因此又称庐山云雾茶为钻林茶,这钻林茶就被视为云雾茶中的上品,但由于散生荆棘横生的灌丛,寻觅艰难,不仅衣撕手破,而且量极少,所以很难得到就是了。”陈镜娇说罢随口问道:“客的中原话说的不错。”
胡人点头解释自己在京城住了许些年,因此陈镜娇说的话中大半部分倒也能理解。
“那客是举家搬迁来此处?”陈镜娇为面前的人再添上一杯。
“不,我的家不在这里,我独自住这里。”满脸络腮胡的胡人说,“我经商于两地,此程前来,也是想跟掌柜商量一件事。”
陈镜娇饶有兴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早就有所听闻,林隐逸肆的掌柜,茶艺了得,也是因此想要来跟你商量着,我想将你店里的茶跟故事带回我的故乡。”
胡人看陈镜娇不说话连忙补充,“钱我会双倍、三倍给你,这个买卖是不是很划算?只要你将茶跟茶的故事写下来,就可以轻松的拿到你店一天的流水。”
陈镜娇突然笑出来,“可是只有茶,没有人,又算什么茶呢?只不过是茶芽泡水而已,不算茶道。”
“至于这个,就不劳烦你担心了,我自有办法。”
她打趣道:“客这可就折煞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茶肆掌柜,客赞赏我们中原汉人的茶道,我是打心底感激的,但这要说将我口中的故事跟茶带回客的故乡,那我真担不起。”
这决计不是她可以做到的。
如果一个小小茶肆的掌柜就能做到文化跨域传播,张謇就不用出使西域了。
先不说这个,上面会允许她这么做吗?
陈镜娇小小抿了一口茶,委婉的拒绝,“客若是想来我这里喝茶那我欢迎,若是此事,那便算了吧。”
胡人被拒绝后不死心,仍跟陈镜娇不停的说,陈镜娇挥挥手示意他不要白费口舌了,自己是不会答应的。
那胡人便猛地站起了身,语气中带有不满,“傻子都知道做的生意,你竟不如一个傻子!都说你们汉人一个比一个精明,我没想到今天居然遇到你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