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修神色如常,扫了一眼尚未下完的棋局,将手中几枚白玉棋子投入棋盒中,站起身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改日再约。”
继而,全然不顾郭老抖着胡须生气,冲郭老身侧的郎君道:“你叫……”
“晚辈常轲。”常轲笑着提醒。
“哦,常轲。”霍庭修念了一遍,拂了拂襟前落花,“陪你外公回去,也不远,我就不送了。”
虽是忘年之交,却也相识数十载,郭老深知他秉性,由常轲扶着起身,无奈叹道:“你呀,总是这副臭脾气。”
“哼,难怪这么多年了,老夫外孙子都长大成人,一表人才,也没见你膝下有个一儿半女。”郭老捋着胡须,面上不无得意。
外公素来瞧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此番还是头一次夸他,虽然是为了炫耀,常轲还是乐得合不拢嘴。
要知道,他爹都没得过老爷子一句好话。
常轲唇角刚翘起来,就听见霍庭修不疾不徐道:“哦,木头桩子似的,挺值得骄傲?”
郭老是被气走的,孟愈偷偷忍着笑,师父说常轲是木头桩子,而郭老夸过他,他算不算是给师父长了脸?
想起重回师门的夙愿,孟愈眼睛一亮,诶,有戏!
“还不进来?”霍庭修的声音有些冷,带着克制的薄怒。
孟愈头皮一紧,有些茫然,他不是进来了吗?这才后知后觉记起来,师妹还在门口杵着呢。
啧啧,明明师父最偏心师妹,怎么师妹反倒比他还怕得紧?
闻言,季艺姝身形一颤,举步往里走。
孟愈望着她逐渐苍白的脸色,茫然挠了挠头。
还没想明白,额角被人重重叩了一记:“看什么?做饭去!”
话音落下,孟愈如蒙大赦,连蹦带跳躲进了灶房,又从半开的窗棂偷偷往外瞧。
师父进了正厅,师妹踌躇片刻,也跟着进去。
季艺姝立在门内,夕阳照进来,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拉得修长。
坐在上首的霍庭修凝着地上的影子,沉吟半晌,挥了挥手,门扇吱嘎合上。
光线被门扇阻绝在外,正厅一时暗下来,霍庭修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季艺姝抬眸,辨不清他是喜是怒。
“当年那人,不是孟愈,那么他是谁?”霍庭修说着,随意搭在长几上的指骨轻轻叩着,语气又沉郁些许,“算起来,那孩子也该有十六七岁了,眼下人在何处?”
第41章 误终身
“师父。”季艺姝忍着哭腔走过去, 膝盖一弯,跪在他一步远处。
长睫挂着清泪,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霍庭修, 哽咽到喉咙闷痛:“求师父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霍庭修深深凝了她一眼,继而视线抬高, 越过她, 望着门扇罅隙透进来的光线, “当年我若执意相逼,我霍庭修的徒弟, 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好, 今日为师亦不强求。”霍庭修自嘲地笑笑, 笑意极淡,站起身来,虚虚扶起季艺姝,却未碰到她,只使了内力去扶。
对上季艺姝愕然的眸光, 霍庭修居高临下,睥着她,一脸笃定。
“南黎圣女一脉, 素来只诞女婴, 那孩子是个女娃,身上还种着情蛊。不必为师逼你, 终有一日,你自会带她求到我这里。”
季艺姝瞳孔微震,声调不自觉地上扬,愕然道:“师父!师父知道徒儿身世?”
当初她知晓,还是因为南黎长老找上门来, 可那是在她诞下孩儿之后,师父早已离开钟灵山。
“自然知晓,否则,为师当初为何要销去你肩上印记?”
她左肩后,曾有块小儿掌心大的蝶形胎记,火红如杜鹃。
当年她问师父的时候,师父说那胎记不祥,她喜欢庭外的合欢花,是以,师父替她刺成了合欢花的样子。
原来,不祥二字,另有深意。
“师父可有法子解情蛊之毒?”季艺姝不再去想那胎记,也不敢去想那合欢花,满含希冀望着霍庭修的侧脸。
“嗬。”霍庭修轻笑一声,季艺姝莫名有种危险逼近之感,只见他侧过脸,一字一句道,“以命换命如何?你交出那个负心人,我便救你孩儿。”
闻言,季艺姝脊背登时僵住,面色惨白,眸光却倔强出奇:“师父,徒儿宁可自己死,也绝不伤他分毫。”
霍庭修深深凝着她,眸中郁气大盛,如蓄雷霆之势,他指骨捏得咔咔作响,身形晃了一晃,顺势在身侧高脚几上撑了一下。
咔咔一阵清晰地破裂声,顺着不规则的纹路迅速蔓延,顷刻间,高脚几碎落无数片。
“季艺姝,当年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说话间,喉咙口一阵腥甜,被他生生忍住。
若他当年没收她为徒,便能光明正大护她一世,而不是看着她悲情所伤还执迷不悟。
可惜,师徒名分,便是天堑,还是他亲手划下的。
孟愈拎着铲子冲出灶房,最先听到的便是这一句,不啻五雷轰顶。
完了完了,还指望师妹替他求情呢,这回师妹不知怎么惹怒师父,已是自身难保。
他丢了铲子,硬着头皮走进正厅时,被眼前情形吓了一跳,师父脸色阴沉得吓人,师妹则簌簌落泪,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听到孟愈的脚步声,季艺姝回过神,转身失魂落魄往外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师父后悔了,后悔收她为徒,后悔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