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心里,表达感激的人应该是他们自己,而不是这群为了女儿奔走多时的医疗工作者们。
“是我们该谢谢你们。”不曾想,那为首的医生竟说出了这话。
“你们生了一个好女儿,感谢你们一家为了医疗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
声声入耳,无一字不是感激。
身为医护人员的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面对生命之烛火即将油灯枯尽的年轻姑娘,是如何笑着说自己要签署遗体捐赠书的。
她灿烂的面孔笑靥如花,却甘心情愿在死后将自己美丽的皮囊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用她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抹亮色,为医疗事业做出了属于她的贡献。
“那……那孩子……”
这一刻,所有的语言听起来都显得多余,空荡荡的走廊里,每个人的心头都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情不自禁的,秦宇恒攥紧了手中的箱子。
*
秦宇恒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年第几次来公墓了,自从路前辈离开、老师撒手人寰、每逢佳节来祭拜,秦宇恒差点就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走过死亡的边缘。
可是忽如其来的一场雨,却让他彻底破了防。
幽兰生前爱笑,因此人缘也很好,加之社团干部这一层身份,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他们其中大多都穿着一身黑,打着一把黑雨伞,秋凉的微风夹杂着细雨,吹的那墓园的蝴蝶七零八落,本是双飞的雨蝶,此刻却形单影只地扑棱着翅膀。
已过白露,伊人何处?寒冷清秋处。
葬礼的司仪是幽兰的研究生导师,一位在学术界颇有公信力的学者。今天,他穿着一身只有在做学术报告时才会拿出来的黑色西装,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略显得有些单薄。
此刻,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册皮质资料本,上面是他的门生幽兰,于生前气若游丝之时,逐字逐句写下的《与世书》。
“……我年少时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宇宙的每一个星球上,都插上一面五星红旗,我想在每一个星际里,都留下我们中国人探索过的痕迹。”
“我从未后悔选择北航,选择攻读飞行器动力工程专业,这是我年少时的梦想,时至今日,我也敢扪心自问,我一直都在为此努力,从未懈怠,我也坚信,坚信有朝一日我能参与到飞行器的研发制造中去,我想在探索宇宙的名单里,留下我幽兰的名字。”
“可是,古今之事,又有多少是能如愿的呢?”
“甚至我已时日无多,如今只是强弩之末,所以,在一阵深思熟虑之后,我选择将我留在这世间唯一有用的‘遗物’,捐献到伟大的医疗事业之中。”
那位教授说到这时,语气情不自禁地有些哽咽,身旁替他撑伞、与幽兰师出同门的研究生连忙递上了一方手帕,可他自己的脸上,却也分明满是泪痕。
阴雨蒙蒙,细微的水珠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幽兰衣冠冢前的白花之上,站在人群之首的秦宇恒始终一言不发地站着,脸上是一如往常的冷静。
在场吊唁的除了亲友师门,还有一些自发前来的医学生,他们来得急促,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白大褂,鞋底也全是黄土。
可就如同其他的宾客一样,他们的神情也弥漫着一层重重的阴霾。
幽兰,你不是见不得人为你伤心吗?那你可不可以活过来?
秦宇恒收紧了他握着伞柄的指尖。
教授平复了情绪,继续用他那被哀伤充斥着的语气缓缓念着。
“……亲爱的爸爸妈妈,从小你们就告诉我,‘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记下了,所以我在活着的每一天里都没有虚度年华,所以我选择在离开后捐献遗体。”
“希望你们不要怪罪我,躯壳二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注定我没有办法在航空航天领域燃烧我的生命,那么,就请允许我在死后将自我投身到伟大的医疗事业之中吧。”听到这里,幽父幽母皆是摸了一把泪,这些天里,秦宇恒亲眼目睹了这对夫妇是如何一夜白头,又是如何以泪洗面的。
而他,如果可以的话,又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但是,谁又能说明医疗事业与航天事业是毫无关系呢?在我看来,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从来都不是不朽的标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宇宙。”
教授的语气顿了顿,天空中一道闪电霎时划破长空,雨势忽地就大了起来。
“……愿,每一名医学生都能成为死神的惧怕之人。”
雨声淅沥,渐渐有盖过教授声音的趋势。
“愿,世间将不再有生离死别,黄发垂髫,总是怡然自乐。”
人群末尾,那群年岁不大的医学生行列中,已然传来了抽泣声。
“愿,中国的医疗事业能早日跻身世界前列,国人的吃药用药问题将不再是一个问题”
“愿,诸君妙手回春之时,鼻尖亦常有幽兰香扑鼻。”
雨势转大,转眼间就发展成为了倾盆大雨,医学生们的呜咽声被雨声无情遮掩,此情此景,叫听者见者无不感伤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