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淑“嗯”了一声,唇边勾起笑意。
换在从前,她未必明白陆恪的这份笃定源自何处,如今却已能解出其中门道。
两国交锋不止在战场,亦在暗处。
元哲的质子在京城处境如何,谢淑无从知晓。但陆恪能在元哲的眼皮子底下潜藏在国都,刺探消息、摸清城防看守等诸般底细,而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救出来,趁夜出了国都,这份本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其实极难。
至少,若元哲想在京城动
这般念头,别说带人逃出京城,就算是想将质子带出客舍,恐怕都极难。
两者手段之高下,显而易见。
更何况当初元哲登基时,为胜过筹谋多年的储君,曾引谢珽的人手为助力,以出其不意而致胜。那些人手,谢珽早已在事成后撤去,元哲亦严加查探提防。这般情形下,陆恪仍能潜藏其中筹谋救人,焉知两国交恶时这些人不会在别处密谋动手?
藏在暗处的敌人最为危险。
元哲并不昏聩,在摸清处境、斩除周遭隐患之前,不至于为一介质女而大动干戈,引火烧身。
这场互换人质的交易,不管元哲情愿与否,在陆恪救人得手时便悄然结束了。
明日她回到故里,谢珽亦会送回质子。
往后便是各凭本事,借国力军威来震慑牵制。以谢珽登基后的励精图治,河东定能铸起铜墙铁壁,更不会陷入江河动摇、首尾难顾的窘境,就算是将可有可无的质子送回去,元哲大概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场少有人知的交易却免了一场酷烈兵锋,能让谢珽集中兵马钱粮,挥兵往南,重整河山。
谢淑仍不会领兵,更无赫赫战功。
但她很清楚,这场舍身忘死的孤身奔赴于河东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不求功名赏赐,只求心安。
往后不论去魏州还是京城,她都能问心无愧,昂首挺胸,不负谢家数代英烈的豪迈,亦不负堂兄冷硬之下的照拂。
谢淑定定望着南边,渐而阖上眼睛。
……
翌日策马疾驰,申时过半,雁屏关已遥遥可望。
谢淑不自觉地扬鞭,令骏马驰得更快。
铁蹄飞驰,踩得道上尘土微扬。她今日心绪极佳,因家园在望有恃无恐,将满头青丝拿玉冠束起后,特地换了身烈烈红衣。女儿家挺秀的身姿混在陆恪率领的队伍里,飒爽利落而不失柔韧,格外惹人瞩目。
城楼下,谢琤和武怀贞迎风而立,带着此处守将重臣亲自来迎。
而在他们的身后,徐秉均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动。
别来未久,相思如
海。
徐秉均自幼优渥,渐近弱冠之龄,从前回首时常觉岁月匆匆,倏忽即过,这还是头一回觉得日子那样难熬。
自从前年仲夏道别,至今不及两年。
他在京城安定后来到雁屏关,细算起来也只一年有余而已。
这一年多时光,却从未有过的难熬。
站在雁屏关往北眺望,这是离谢淑最近的地方,却仍有千里之遥,触不可及。
徐秉均不止一次在深夜惊醒,梦里少女孤身困于北梁,在险境里沉浮挣扎,他却无能为力。相识以来的一点一滴,早已在心头回味过无数遍,连同离别前夜的每句话,每个神情,都翻来覆去的回想。
他从前读过许多诗词,却未尝相思滋味。
刚到魏州时,他既是奔着投军从戎,也是为了给视若亲姐姐的阿嫣作伴。遇见谢淑时,徐秉均只知道她是阿嫣的小姑子,性情直爽却从不张扬,与阿嫣十分相投。
彼时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往旁的上头想。直到后来与谢琤交好,频繁往来中跟谢淑日益熟稔,才窥出少女的独特风姿。
而后不知不觉地沦陷其中。
可惜年少意气,不知世事之艰难,总以为明媚春光能够永续,他们前路仍长,无需急迫。
于是守着礼数不曾捅破,更不敢有越矩唐突之举,只在心照不宣的接近里将心事陈于家人。而后请了父亲徐弘亲自来魏州,欲以媒妁之言、诚挚之心聘娶,两家结为姻亲,他送上十里红妆,将藏在心头的少女娶到身边。
在少年郎看来,那是最郑重、最周全的方式。
却因谢砺的倾覆戛然而止。
而后战火燃起,他匆匆戎装上阵,若不是阿嫣送来消息,他甚至来不及跟她道别。
也是那场别离之后,相思悄然噬骨入髓。
两年时光,仿佛隔了无数个春秋,如今她终于重回跟前,仍是熟悉的眉眼,却已褪却少女烂漫,添了清晰可见的坚韧沉稳气度。想来独自在异乡他国,她活在监看悬刀之下,吃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头。
徐秉均握紧了拳
,眼底漫上血丝。
前面的武怀贞抱拳拱手,恭恭敬敬的迎接长公主归来,就连谢琤都收了从前嬉笑调侃的姿态,对着堂妹拱手为礼。
谢淑飒然而笑,目光迅速扫过谢琤,落在徐秉均的身上。
昔日文采俊秀的少年,已成了守卫边关的矫健儿郎,因雁屏关气候不及魏州和京城湿润,连细白的脸皮都被风沙吹得粗糙了些,却更添几分英姿沉着。四目相触时,年轻男儿抱拳行礼,视线却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眉目间,手背上青筋微起,分明是在强压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