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光望清他面上的神色,温萝不禁呼吸一滞。
顾光霁向来无波无澜、高洁淡漠的面上,竟头一次显出如此外露的神情。
他似是来得很急,今日和煦得称得上温柔的风竟也拂乱了他胸前蜿蜒披散的墨发,而那双似是浸染了苍梧天山冷雪的眼眸,此刻穿透空旷殿宇之中无声涌动的空气,遥遥向她望了过来。
后怕的,惊惶的,余悸的,懊恼的……
他在怕。
怕她离开。怕她的再一次不告而别。
不光是温萝怔在了原处,姒柔与奚景舟也并未想到,顾光霁竟会以如此的面貌骤然现身。
奚景舟眉心微皱,眸底划过一丝狐疑,缓声道:“出了什么事?”
视线在温萝身上一扫而过,顾光霁缓缓垂眸,低垂的长睫掩下眸中几乎难以掩盖的翻涌暗芒,平复许久后,他才面前镇定地缓步踏入殿中,意味不明道:“只是不愿错过蔺先生的……辞行罢了。”
温萝脸色一梗,一口气卡在喉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显然,她方才的最后一句话,顾光霁并未错过。如今的反应,多半他心下已因她一声不响自梅兆阁前来主殿主动辞行的行为而不虞至极。
温萝欲哭无泪。
不过,既然他已经听见了,她也只得破罐子破摔,一条道走到黑。
思及此,温萝面上挂上一抹恰到好处的假笑,抬眸对上顾光霁一错不错落在她面上的视线,暗戳戳解释道:“顾师兄客气了,此事我本想临走时再向你说明。”
自然垂落于身侧隐于宽大云袖之间的五指早已不知不觉间紧紧收拢。顾光霁心下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种玄妙的,似是在天地之间格格不入的寂寥之感。
他并非不能理解她想要离开。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他又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难道如今的他们之间,当真只有虚妄的甜蜜之下最为真实却又残酷的欺骗和隐瞒,再无往日种种令他无数次沉湎心醉的过往?
然而千言万语在唇齿间眷恋地打了个转,终是心甘情愿地重新顺着咽喉无尽地坠落,落入一片死寂的深渊。
顾光霁唇角抿了下,终是并未再开口。
见他反应,温萝便知他不会再出手阻拦她。
虽说心下多少有几分心虚和愧疚,可眼见着与柏己约好的三日之期将至,她实在是分身乏术,分不出多余的心神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他如今心下的不悦一寸一寸抚平。
正事要紧!
她可不想闹出什么“震惊!魔君柏己竟亲自前来青玄宗迎接奚辞水榭家主”一类,能搅得整个五洲大陆天翻地覆的爆炸性新闻。她只想安静地做好一个合格的大女主罢辽。
想到这里,心头那点内疚和不安便似是在一片大盛的光辉之下飞速地曝晒无踪。
温萝只作不知,转过脸向奚景舟微微一笑:“多谢贵宗这两日的款待。时候不早,既然顾师兄身体无碍,我这便启程回江夏了。”
至于她离开青玄宗的地盘之后究竟向哪里去,想必在场几人也不会当真留意查探。而柏己但凡顾虑她如今的名声,便绝无可能放出她身在苍梧的消息。
不过是无伤大雅的谎言罢了。
奚景舟眉峰微敛:“现在?当真不再多留些时辰?说来惭愧,说好要亲自谢你,却忙得连设宴都未来得及。”
设宴?那还得了?她赶场子哪里来得及出门应酬?
温萝连忙善解人意地摇头:“奚宗主客气了,日后若有机会,来日方长。”
见她执意如此,奚景舟便也不再多留,径自偏头向一旁静默不语的顾光霁道:“既然如此,光霁,你来送送蔺先生。”
温萝瞳孔微转,瞥向身侧长身玉立的白衣剑仙。
未尝不可。
她倒是能顺路再多安慰他两句。
*
天高云阔,绿意成荫,清凉的微风在空气之中无声地穿行,吹拂得满树狭长叶片絮絮颤抖,如水般灿白的日光穿透不规则的缝隙,在地面上留下一条明亮的剪影。
两人方才一前一后踏出殿门,温萝便感到身前一阵寒意袭来,似有一道看不清的透明结界横拦于前方,叫她寸步不得上前。
这究竟出自谁的手笔,显而易见。
顾光霁倒是谨记她先前所言“不欲暴露身份”,故而并未伸手紧扣她腕间,反倒是以剑意灵力无声无息地凝成一道屏障,阻断了她离去的路。
温萝回身望去,正对上顾光霁负手立于她身后两步遥遥望过来的双眸。
这双眼眸淡漠无澜,似是蕴着满目冰川白雪一般的苍寒。
温萝却似是察觉不到他情绪的骤然下沉,仿若未觉般自然地回眸勾唇一笑,四下环视一圈,见此时并无来往人流,小幅度地冲他眨了眨眼,狡黠灵动在眼尾流连迂回,漾开一片独属于少女的娇憨:“怎么啦,不想让我走呀?”
顾光霁缓缓吐出一口气。
哪怕知道她在骗他,她只是想要将他安抚得顺从她的心意好抽身离去,他却依旧拿此刻她这般柔和生动的模样毫无办法。
似是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与防御的武器,只得眼睁睁望着一颗心跃动着坠入她为他亲手编织好的甜蜜的陷阱之中,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