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还在下,徐元礼斗笠戴得大,为了就近照顾何霜,他索性摘掉草帽,蹲下替她检查伤情。
他这套“扶伤”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离得近,何霜看着如丝的细雨分别落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略显浓密的睫毛上,又见他神情认真地给她按脚,仿佛这是天底下唯一的一件事。何霜继而注意到余光中的世界,青山绿水、烟雨濛濛,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她总是能轻易攫住这样的小时刻,不特殊也不舒适,全不像过往她对浪漫的想象,今时不同往日了,今时总被这样的小时刻击中,使她不时从心底上泛一股股古老的情绪——
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不,不能用“也不错”,确切地说,应该是“很不错”。
虽然徐元礼说曾外祖父晚景凄凉,他的坟地并不荒凉,至少在何霜看来是这样。徐元礼带了镰刀,动作利落地将周围杂草修剪整齐,墓碑也仔细清理了一遍,随后又把带来的供品一一摆放在墓前。
先行拜祭之后,徐元礼请何霜也随行了祭拜礼。
他这样介绍何霜:“这是那边来的客人。”
一番拜扫完成,细雨恰好也停下来。两人沿来路回家,何霜想到碑文上的字,道:“你曾外祖父的名字也是单字啊?”
“嗯。”
“壬戌年生……壬戌年换算成我们公历是哪一年?”
“1922年。”
何霜飞快在脑中做了简单数学计算。“如果你曾外祖父身体好,到今年,得有100岁了。他那么喜欢那边,没看见郭先生,能看到我来——等等,你曾外祖父生于1922年,1922年郭先生还在镇上吧?”
徐元礼思忖片刻,道:“曾外祖父生在九月,郭先生离开是六月。”
“啊,还是错过。”何霜不无遗憾地说。
两人只一路同行到徐元家后院。作为徐元家的孙子,他的拜扫还未结束,还得另赶去和家人汇合。
何霜独自在家打发清明节的午前时光。
在这难得的清静里,她脑中盘桓的仍是对暗门的猜想、对徐元家人的猜想,还有紧随而来的论道。
在被念头灌满的大脑里,突然,一道被忽略的线索凌空乍现,完全主导了何霜接下来的所有思考。
徐元礼同家人一起归来时,何霜没有急于向他求证自己的猜想。她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他:“农历己丑年是哪一年?”
“己丑是甲子年,六十一轮回,距今最近的应当是2009年。”知道她对农历年不熟悉,徐元礼没有疑问地回答了出来。
“如果是1921年之前的己丑年呢?”
“你可以自己数,2009减去两甲子,是1889年。”
得知这一答案,何霜以最快时间暗自完成了一道心算。而后,在徐元礼略显疑惑的神情下,她说:“我想见老先生。”
对于何霜要见老先生的要求,徐元礼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清明当日约见老先生实在不妥,这则约见被安排在次日一早,徐元礼亲自送何霜去蒋村。
船行途中,两人之间氛围难得的凝重,何霜不喜欢他们之间这样。看着乌云遮蔽的天幕、阴天的小镇风景,何霜主动问徐元礼:“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见老先生?”
“若你想告诉我,定然会先跟我说。”徐元礼一边静心划船一边道,“你既没先告诉我,自然有你的缘由。”
“撇开我的缘由,你就不想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
“想知道。”
“多想?”
“程度深浅,有何不同?”徐元礼反问道。
“当然不同,你越想知道我的想法就代表你越在意我。”何霜飞快地说,“我就是想听你说情话!”
徐元礼划船的动作短暂停顿,随后他偏转过头与何霜对视,似是斟酌了许久,他说:“我不知道那边有什么词语形容程度的上限,若有,那便是我的答案。”
这下何霜满意了,两人之间的凝重被彻底打破,她整个人暂时放松下来。
与老先生的约见安排在上次那座朴素的老宅子里,是郭先生曾经住过的院落。
何霜到时,先见到院里另两位熟脸,都是徐元礼的后辈,老先生那一派的人。老先生的孙女也在,三人和徐元礼一起等在院中,何霜则独自走进了正屋。
老先生端坐于西面长书桌前,正在提笔写字。何霜进屋后,听见他头也不抬地说:“若须回避他人,姑娘可把门关上。”
何霜顿足想了想,转身关上门。
这个动作引得老先生抬头向她看过来。
窗户是老先生自己关的,随后,他给何霜倒了杯茶,请她在书桌前落座。
“姑娘找我可是为论道之事?”老先生开门见山地问。
“是,也不是。”何霜道。
“哦?”老先生继续提笔写字。
“我来,是想问老先生借一样东西看。”
“什么东西?”
“郭先生留下的日记。”
老先生笔锋定住,须臾过后,他将毛笔放去一旁,缓缓坐靠向圈椅椅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向何霜。
“日记一事,是元礼告诉你的?”
“对。”
“既如此,他应该告诉过你,那是郭先生的私人日记,举镇上下,看过的人,算上我,一只手数得过来。”老先生轻声道,“你若为此而来,还请转告徐元礼,如果想要这日记,得先接下老先生这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