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琼海的那柄弓,摸上一回能开心一整天。
往事已矣,如今再论孰是孰非,早就没了意义。
有些债,是没机会还的。
把宋预拜托给宋琢照顾之后,成君就带着琼海和牧云去了城主府。
城主坐着轮椅在竹林里,没看书,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暗器。
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铁蒺藜,却被摩挲得隐隐发亮,连尖刺也被磨钝了。
琼海跟随成君走到近前,从看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开始,他的身躯就开始微微颤抖,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城主没急着回头,听见成君的声音也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半天,到底还是琼海先开了口。
“原来你还活着。”
城主似乎笑了一下:“你不也还活着。你离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又给你布置连环暗器吗?”
阿史那默也笑:“是。”
“布置不了了,我这双腿,已经废了快三十年了。”
“你杀人靠脑子就够了。”
“真是……长大了就不一样了,竟然会夸我了。”
“嗯……”琼海猝然红了眼。
“哥。”他叫了一声,走上前去。
城主姓李,叫李奕,其实是随了李氏城主的姓,他本名阿史那奕,是苍狼王的儿子,星辰公主的亲弟弟。
阿史那默半跪在他身前,兄弟俩幼时关系恶劣,互相看不顺眼,可还没等到长大,就各自漂泊一方。
最后一次聚首,是在东汗国的王城之外,阿史那默撕下自己的衣襟,一把匕首插进骏马的臀部,将阿史那奕和他的师父白檀送出了王城,以身做饵,为阿木老可汗所擒。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师父在哪儿?”兄弟俩谈离别实在矫情,谁也不愿多说,有些东西,对视一眼就能懂,无需一个字的赘述。
“跟我来。”城主转了转轮椅,看了成君一眼:“一起吧!我知道你不相信军城没有玺绶。”
守十四推着轮椅走在前面,竹林莽莽,曲径通幽,走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一处小小的假山。
守十四在竹林厚厚的落叶堆里摸索片刻,咔哒一声,自假山的背面裂开一道一人宽的门来。
那是一道斜斜插入底下的隧道,大约是为了方便李奕,并没有做成台阶式,而是光滑的坡道,一行人鱼贯而入,守十四点燃沿路石壁上的灯盏。
一路无言,待得走至深处,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水晶石镶嵌在石壁上,内部放置有夜明珠,白森森的冷光照亮着周围。
这是个巨大的圆形地下空洞。
在最深处,有一方蓝幽幽的冰池。
冰池一丈见方,表面透出森森寒气,成君好奇地伸手摸了一把,果然是冰块,触之极寒,跟针扎一般,应该不是普通的冰。
她信手一挥,挥开了表面的一些寒气,蓝色的冰层下,是一张素净美好的面容。
成君吓得一个后退。
琼海却猝然上前,声音发颤:“师父!”
成君骇然,琼海的师傅,那个传说中的射雕手,竟然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
琼海回过头,猛地抓住阿史那奕的衣襟:“你当初答应我好好保护她的!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史那奕并不反抗,只是苦笑了一下:“我能保护谁啊?从前我以为,我武功不济,靠脑子就能胜过大多数人,为此我一直看不上你只会耍枪弄棒,甚至一度沾沾自喜。”
直到那一天。
军城破了,李家军全部战死,他以军师的身份站在城墙之上,想为身旁十岁的外甥求一线生机,可那小孩自小勇武有担当,说母亲把城留给了他,他就要与军城共存亡。
他眼睁睁看着小孩挥着□□策马出城,淹没在敌人的漫天箭雨之中。
他自城墙上一跃而下,本一心求死,却只断了双腿,被白檀拼死带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些日子他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的,等到终于清醒,发现自己在昆仑山山腹中。
他和白檀的关系很奇怪,既不是朋友,也不是爱人,他是爱白檀的,爱得发疯,但是他不知道白檀到底爱不爱他。
又或许,他觉得,白檀那样的人,是不会爱上某一个人的,她的心里装着对众生的悲悯,徒有一身屠龙技,却怀着一颗菩萨心。
他想这就罢了吧,苦恋一生没有结果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可是白檀死在了他的面前。
白檀在救他出城的时候,中了毒箭,毒已入骨,神仙难救。
死前,白檀说,她这一辈子过得好累啊!她是射雕手,是部落的保护神,却给部落带来了险些灭族的危机,为此,她亲手杀了无辜的孩子,双手沾上了鲜血。
后来,她以为自己救了阿史那默,可到最后,却是阿史那默用自己的命救了她。
她这一生,本该付出,却始终在亏欠,亏欠得太多,便什么都不敢要了。
不敢要爱,不敢要家人,不敢要阿史那奕。
“小奕,你好好地活下去,如果有下辈子,我不做射雕手,我做你的妻子。”
这是白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阿史那奕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说下辈子,做我的妻子。”
琼海两眼通红,到底还是放开了他,半晌,他退后半步,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