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醒来时,纱幔是白色的,墙壁也是白色的,目光所及皆是天堂的颜色。
他仰着头,满心期待地等着江铎温柔地抚上他的脑袋,用比春风还要轻和的声线告诉他:“小开,别怕,没事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神明不愿继续同他逢场作戏,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穷形尽相。张开的獠牙狠狠将他动脉撕裂,喷溅出的血液染红了恶魔般的脸庞。
江铎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处于垂死边缘,还在等待自己施舍的乞丐,目光冷寒又不屑。
“爸爸,你抱抱我。”江开还不知道这种信号意味着什么,懵懂地张开双臂。
下一秒,他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天,只因他的神明对他说。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你。”
——不爱你,所以要杀了你。
可江铎不爱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害死了爸爸最爱的妈妈,现在他的生命里只剩下爸爸一个人,他爱他就够了。
后来,家里多出了两个人,江铎的情人和私生子沈言齐,那个仅和他相差不到一岁的弟弟。
那时江开才明白,江铎并不是只爱妻子李云枝一人,江铎的爱可以给很多人,但就是不能给他。
或许,江铎谁都不爱。
从其他人口中,江开一点点地还原出了江家讳莫如深的禁忌,也是李云枝在生下江开那天,江铎离谱至极的所作所为。
李云枝会早产,只因她想拦住被人约去赌/博的江铎。
江铎狠狠推了她一把,“江家有这么多钱,我还能给它输没吗?”
他没有发现李云枝苍白的脸色和腿间涌出的血。
也可能是他不想看见。
等李云枝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为时过晚。江开活下来了,但她死了。
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不想活了。
初为人父且无人替他分担另一半亲情的恐惧,不断压迫着江铎的神经,经过数月日夜颠倒的放纵后,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事,要想摆脱李云枝留下的阴影,他就必须要找到一个人转移自己对她愧疚和悔恨。
这个人得比自己弱小,最好还是那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这个人,是江开。
然后他还得一遍遍告诉自己的乖儿子,间接害死你母亲的人就是你,而不是他江铎。
长大就得付出懂事的代价,一脚跨跃童年的江开看清了江铎的真面目,同时残酷的现实宛若饲养在他心脏上成千上万条的虫子,不停歇地啃噬着他本就潦草的生命。
在被无妄之爱抛弃的踽踽独行里,他终于等来了他的第二任神明。
“开开,跟外婆回家。”那是他见过最温暖的笑容。
却永远停留在他十六岁的春天。
若他安分些,没有和人在校内打架,他的外婆也不会被校方一通电话叫到学校,更不会在半路横遭车祸。
看吧江开,你又害死了一个人。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出生?
二月天,下了场暴雨,寒气钻进肌肤,冻伤骨头。
江开穿上外婆给他买的最后一件衣服,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一脚踩上围栏,底下芦苇泛滥成灾,湖水泛着粼粼波光,晃花他的眼。
人死了,就该像水消失在水中。
江开撑开双臂,感受料峭冷冽的风从他肩下穿过,却在这时,身边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主路尚在修葺,没有车辆经过,静到可怕。她就坐在他身边,修长白皙的双腿架在围栏上,轻轻晃动,漾开比湖面还要柔和的涟漪。
“喂,你说人在死前最后一刻会想什么?他们还会想起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吗?”
江开愣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话,等回过神时,旁边的人已经离开,栏杆上留下用炭笔写下的几个字母。
“Remould”
重塑。
隔天,他故地重游,听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琴音。
那一刻,残枝抽出新芽,浅水漫过滩涂,少女迎光浅笑。
他觉得,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最后一次。
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抓住出现在他生命里最后的神明,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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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盏清呵出的气散在灯光下,错落成层层雾霭,红棕色的木质地板上沉下两道细瘦剪影。
那影子很长,似乎长过了他们的人生。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晦涩的问题抛向他,“你究竟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到她的身边?
这个问题,并非求个心安,只是求个原谅他的借口。
她分辨得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虽说他接近她别有所图,但从来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甚至让她在死灰一般的生活里,寻求到一丝难得且久违的安宁和暖意。
今晚的夜色太柔和,她的心却在泛着层层涟漪——她在等江开的回答。
他没有让她失望,“想知道你在退出乐队后的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江开终于松开她,夺下她手里早已熄灭的烟,狠狠攥在掌心。
“想知道现在的你还有梦吗。”他说。
“知道了然后呢?你想做什么?”她问。
少年被灯火映亮的瞳仁里,蕴着深深浅浅的执拗,逼退了她狭小世界里不见天日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