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抱怨的话语,从她洋溢着喜悦的脸上说出来,口是心非的模样极为明显。
他和周婉结婚五年,日子仿若静谧幽谷中的一条的小溪潺潺而流,平淡而滋润地度过。
他们的感情来之不易,每一个第一次都值得用心去纪念,像在溪流里投入一颗小石子,荡起圈圈波纹,增添些乐趣,让生活的每一刻都显得与众不同。
然而这一次,他忽然发觉自己是不是错了。
他正在家里一边准备着晚餐和红酒,一边和周婉通着电话,说得好好的,周婉却忽然失声。
他知道,周婉在惊慌失措时是发不出声音的,于是他一遍遍地唤她,从疑惑到不安,从恐慌至失神,回应他的只有刺耳的刹车声与轰隆一声巨响,以及令人胆战心惊的细碎声响。
从家里赶到医院,再到眼睁睁望着浑身是血的周婉推入手术室,他的所有负责感官思维的神经仿佛都罢工了一样,大脑呈现一片空白,在医生的指引下,本能地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上签上字。
他既不会害怕也不会慌张,如果连他都怯懦起来,那谁来守护周婉呢?
想努力看清手术同意书上的字,但手术同意书上像是有无数根绵密的细针,刺得他眼睛发疼。
签字的手为什么不受控制地抖?签过无数次的名字为什么会这样七扭八歪?
他也不知道啊。
显示“手术中”的灯乍然亮起,镇定地坐在等候区,脑海里却不可抑止地显现出周婉满身是血的样子。
眼睛一次次地发热又发涩,酸痛又湿润,他不得不抬起手揉了揉,一抹水泽浸到手背上。
他一向沉着坚强,无论是在暗无天日的养父家里,还是回到格格不入的亲生父母家,亦或是在商场上遇到不相上下的竞争者,他从未像这般胆怯过。
无数个杂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如藤蔓般延伸缠绕至心头,攥得他生疼。
如果不是昨天他提醒今天是他们的纪念日,周婉是否就不会急着回家?
如果他执意送她去公司,意外是否就不会发生?
可为什么,这世上就没有如果呢?
他同周婉过往的一幕幕仿若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她刚开始和他相处时的小心翼翼与疏离,渐渐熟悉后的坦露心扉与信任,荒诞可笑的误会带来的冷战与分离,再到念念不忘才得来的宝贵重逢,仿佛都发生在昨日。
……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仍被推进了ICU,他只能透过玻璃窗遥遥望向额头缠着绷带、插着各种管子、戴着的氧气罩遮了大半张脸的周婉。
她一个人在病房里该多么孤单无助啊,她最害怕孤单了。
艰难度过漫长的几个小时,周婉终于被推进普通病房,他也可以在她身边守着她了。
不管助理用怎样的理由,他都不可能离开的,工作可以在病房里做,不行就推翻一切重新开始。
最重要的是,他的周婉醒来一定要第一眼看到他,不然她会害怕的。
转到普通病房后那些乱七八糟的管子和氧气罩总算摘了下来,白色灯光下她的脸是近似纸张的苍白。
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一如年少时清秀淡雅,睫毛浓密卷翘如蝶翼。
他恍惚,周婉是不是又在某个课间,就这窗外暖洋洋的阳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可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照医生所说,用清水沾湿棉棒,时时触在周婉干裂的唇上。
她的眼角偶尔有泪水悄然流下,他便伸手轻轻为她拭去。
就这样守了两天一夜,周婉还是没有醒。
他再次控制不住地慌乱起来。
好在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如果周婉一直醒不过来,那他也跟着睡去好了,怎能留她一人孤孤单单地在梦里游荡呢?
第三天的清晨,周婉终于苏醒过来,还能和他讲话,喝他喂的粥。
心中的担忧和痛处虽未完全散去,但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好像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周婉让他讲他们以前的事,他也能开开心心地一遍遍讲述。
从他们第一次接近对方——周婉感冒而不自知,在课堂上沉沉睡去,他去给她取感冒药、去校外买热粥开始。
只不过,单单略过了那幼稚的误会导致的分别和所有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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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第七天,周婉额头上缝的五针终于拆了线。
“姚然,给我一下手机,我要看看。”周婉坐在病床上,略微着急地说。
姚然愣是在病房里陪了她七天,周婉让他去上班,找护工照顾她就行,一向对她唯命是从的姚然这件事上却是死倔,怎么都不肯。
周婉看着他搬到病房的各种文件和笔电,还有各种休闲衣物,显然是已经打算陪到她出院,便无奈地妥协了。
只能在晚上催他早点睡,他也答应她关上灯,蜷在还没他身高长的折叠床上,携着困意和她说“晚安”。
可在第二天,依然能看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周婉心疼得很,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那样姚然会更强装无事。
就着手机里显示的画面,周婉看见了额头上秃了一块的头皮和红红的疤痕,难过地喃喃:“好丑啊……”
姚然笑着哄她:“不丑,像朵花。你不喜欢的话以后用刘海儿遮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