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的房间哪怕表面上看着再干净,那种心知肚明的异样感还是无法消磨。
陌生的环境,两个枕头之间,似乎连空气都夹杂着一股隐隐存在的味道。
周霁佑下意识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凝视他。
沈飞白一开始没动,几秒后,突然由侧躺转为平躺,双臂枕于脑后,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像在沉思。
她用手肘撑在床头,托腮,抬高视角继续盯着他,重复一声:“你喜欢吗?”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你后悔吗?你觉得,这条路你选对了吗?
她能感觉到,一直以来他都在不断地克服困难,努力适应行业规则,努力做出改变。可是,这种改变是他发自内心所期待的吗?
他眼睛瞟过来看她一眼,枕在脑后的手突然伸出一只,穿过她脖颈,搭她肩膀上向内一收。
她被他一下带入怀里,脸颊隔着一层衣料贴在他温热的锁骨上方,趴他胸口上。
他搂着她,稍稍顿了顿,似乎是经过思考后的答案:“我现在,职业方向很明确。至于喜不喜欢,我只能说,不讨厌。”
宾馆位于繁华闹市,窗户正对马路,即便窗门紧闭,糟糕的隔音效果根本无法阻挡车水马龙的连绵噪音。
但意外的是,周霁佑竟觉得整个房间安静得出奇,她能听见心脏砰砰砰地跳动。
“那……你的职业方向是什么?”她问。
沈飞白轻抚她的头发,“现阶段,做好分内的事,不出任何纰漏。”
“没了?”
“没了。”
周霁佑在他颈窝上蹭了蹭,“你还真是……”她词穷,轻叹口气,往他怀里缩了缩,“以后呢,下阶段职业方向是什么?”
“还没定,看情况。”他垂着眼睑看她,“是不是觉得我挺没抱负?”
周霁佑一语不发。
他头一低,嘴唇亲在她额头,“嗯?”低低扬扬的一声疑问。
周霁佑嘴唇紧闭,嘴角向一侧轻抿了一下,说:“不是。”
他没出声。
“你不是没抱负。”她牢牢抱住他,“你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没什么野心。”
她声音很轻,每个音节都说得很慢,沈飞白的心像深静的夜空,她每落下一个字音,他心里就点亮一颗星辰。
“夸我吗?”他低笑。
周霁佑闭上眼,不回答。
没野心好,她就喜欢没野心的。
***
起床后收拾妥当,两人再次回到汽车南站。买票,候车,终于坐上回慈岭镇的大巴。
司机走走停停,但凡路边有人招手,他都会把车停下,嘴里用方言精神奕奕地吆喝:“后面车来,前面车跑。来了,我就跑!”
周霁佑听不懂。
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自十四岁那年一别,她一次也未再来皖中,别说她早就忘了慈岭镇的方言音调,就算记得,与司机师傅的另一种乡音一对比,还是会如同听一门外语一样困难。
“怎么了?”沈飞白无意中看到她轻轻皱眉、嘴唇抿出一个小小的高度。
周霁佑眼珠转动斜睨他,努努嘴指向左前方:“他说什么你听得懂么,好像日语。”
沈飞白摇头,于他而言也同样听力困难。
“你多久没回去了?”周霁佑又问。
他眯起眼睛细想:“上次回是前年。”
她心里倏地一动:“你这边还有哪些亲戚?”
“所有亲戚都在,以我妈那边居多。”
周霁佑思忖着点头:“哦。”
左掌摊开,右手捉她左手放掌心里,半握,“在想什么?”
她看他一眼,抿了下唇:“我们回去,要见见他们吗?”
他挑眉,像是看出什么:“你不想见?”
“不是。”他静静看着他,她轻吸一口气,“就是有点怪怪的。”
“那就暂时先不见。”他也不问她哪里怪,顺着她就说,“只回去看看奶奶。”
沈奶奶……周霁佑心口一撞,隔一会,把闷在胸口的气轻吐出来,慢慢说:“算了,见就见吧。”
有种上断头台的决绝。
沈飞白沿她指腹一个个捏过,嘴角微微上扬:“小佑。”
周霁佑绷着脸看他。
他眼底划过笑意:“你不用太紧张。”
“……谁紧张了。”她把脸撇向一边,对着窗户。
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灰灰的印迹,倒映车厢内模糊的影像。她在里面寻找到自己,像一面不清晰的镜子,虚虚晃晃的。
“好,不是你紧张,是我太紧张了。”他清润的声线里含一丝轻哄的味道。
周霁佑莫名地有些耳热。左手被他握着,顺势就两指并用掐了他两下。
他眼帘低垂,看着他们明显存在肤色对比的两只手背,低声:“我是真的有点紧张。”
周霁佑转头看他,有些意外:“近乡情怯吗?”
他抬眸与她对视,无声笑了笑。
周霁佑感觉,一丝化不开的情意在他眼睛里逐渐聚拢。
所以,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从城市到乡镇,从高楼到田野,彼此无话时,她就这样一路都盯着窗外。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慈岭镇到了。
司机踩下刹车,把他们放到路边。
大巴扬长而去,留下一长串浓重的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