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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30)

  芒种高兴的答应了,这对他是一个愉快的差遣。他规规矩矩的跟在李佩钟后面,从身上摘下手电筒来,照明前面的道路。

  “我用不惯这个,”李佩钟笑着说,“我道路很熟,摔不了跤,一照倒眼花起来。”

  西关一带,虽说住下了这么多民工,街道上却非常安静,大家工作一整天,全安歇睡觉了。只有天主堂旁边,chūn儿住的那家小店房里,还点着灯火。

  “chūn儿就住在这里,我们去看看她做什么哩?”李佩钟小声说着,轻轻的走到窗台外面。窗纸上的人影儿分明,chūn儿和店家老大娘,对坐在炕上说话儿。

  “你摸摸,这炕热上来了。”老大娘说,“我特意给你烧了一把柴火,你小孩儿家,身子单薄,睡凉炕要受病哩!”

  “大娘费心。”chūn儿笑着说。

  “咱娘儿两个有缘,”老大娘说,“一见面我就喜欢你,疼你。我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又住在城关,好姑娘好媳妇,看见的不知道有多少,说起来,哪个也比不上你。你是我心尖儿上的人。”

  “大娘夸奖。”chūn儿又笑着说。

  “我不知道你瞧得起这个大娘不?我满心愿意把你认成个gān女儿。”老大娘仰着脖子说。

  “只要大娘不嫌我拙手笨脚就行,”chūn儿说,“我是怕不能得儿的哩!”

  “这就好了,一言为定。”老大娘很高兴的说,“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你从小孤身一人,我也是年轻轻就守上了寡,从今以后,我们就都有个亲人儿了。”

  “gān娘什么时候守寡的?”chūn儿问。

  “就是有这个那一年!”老大娘用手一指,“修天主堂的那年,外国鬼子qiáng占了咱那么大的一片庄基,还打死了你那gān爹,又把我赶到这里来住,孩子,我有冤仇呀!”

  老大娘呜呜的哭了起来,chūn儿劝解着,老大娘忍着泪说:“要不你一提说是抗日,我就喜欢哩,你经的事儿还少,外国人可把咱中国欺侮坏了哩!”

  李佩钟和芒种只听见老大娘哭泣,听不见chūn儿说话。这女孩子正在沉默着。她几岁上就死去了母亲,正当她需要人教导的时候,父亲又下了关东。

  最近一百年,在祖国的身上,究竟经过了多少次外人的侵rǔ,在平原农民的心里,究竟留下了多少悲惨的记忆,她知道得很少很少。这需要有一个经历多次灾难的母亲,每逢夜深人静,就守着一盏小油灯,对她慢慢讲解。可是chūn儿并没有这样的一个母亲。现在,她受到这一种教育了。这是神圣的民族教育,当它输入到chūn儿心灵里的时候,正和她那刚刚觉醒了的、争取解放争取自由的尊严的要求碰在一起。立时,一股拧搅在一起的qiáng烈的力量,就在这个女孩子的心里形成了。一百年来,农民们几次在反抗外人侵略的时候,在保卫家乡的战争里流了血。这里的农民,是因为历次斗争失败,受了压抑,意志消沉;还是积累了斗争的经验,培植了反抗的热qíng?是失去了信心;还是蕴藏下了更大的力量?两种qíng形都存在吧,但是,共产党来教育了他们,长久埋藏在平原上反抗的火种燃烧起来了。

  最后,chūn儿说:“gān娘,所以说,我们要坚决抗日呀!我们的国家qiáng盛起来就好了。”

  “我也成天这么盼望,”老大娘说,“咱这里离圣姑庙不远,我每逢初一十五就去烧香磕头,求她保佑着咱们的军队打胜仗。刚才老道姑对我说,圣姑这两天不大高兴哩!”

  “她怎么不高兴?”chūn儿问。

  “她给人们托梦,说八路军不该拆城,拆了她的官墙,要犯罪哩!”老大娘说。

  “gān娘信不信呀?”chūn儿笑着问。

  “我怎么不信?别的不信行,这圣姑的灵验,你可是不能不信呀!”老大娘把手合了起来。

  李佩钟偷偷笑着,刚要推门进屋里去,忽然听见城墙边大榆树上的乌鸦飞腾了起来,在黑暗的天空里,盘旋惊叫。接着又有砖瓦从城门楼子上飘下来的声音,芒种抓起手电筒,李佩钟拦住说:“不要照!一照就惊走了。你轻轻爬上城墙去,看看是什么人!”

  芒种掏出枪来出去了,chūn儿听见声音跑了出来,拿上自己的小镐,也跟到城墙上去。他们在城门楼上捉住了两个人,一个拿着铁铲挖dòng,一个正往里埋炸药瓶。

  chūn儿说:“这是汉jian来破坏我们!要不是看见的早,明天一拆城门楼,还不都把我们炸个粉碎!”

  老大娘拽着一根柳木棍,也气喘喘的爬上来了,就近一看说:“我认的他们!这个是天主堂种菜园子的王二鬼,那个是圣姑庙的小道士,咳呀,我那老天,你怎么也跟着他们造孽呀!”

  小道士哆嗦着说:“我不愿意来,是老道姑bī着我来的呀!”

  李佩钟叫把他们押到县政府,派人报告给高庆山,连夜又逮捕了主使的罪犯。

  三十五

  第二天,决定召开一个大会:宣布破坏分子的罪状和对他们的处罚,再向群众做一次动员,说明游击战争的道理。另外就是拆城的民工和驻防部队的联欢。

  有人提议,把昨天晚上捉汉jian的故事,编成一个剧本,真人上台,在大会上表演。就叫政治部剧团的团长来负责组织这个工作。

  这个团长在“七七”事变以前,就爱好戏剧,曾经在北平参加过青年学生们组织的话剧团体,抗战以后,抱着青年文艺工作者无比的热qíng,参加了人民自卫军的政治宣传工作,亲自背着幕布行军,到处在街头上张贴招收演员的红纸布告,不久就成立起一个战斗xing的话剧团。

  这天早晨,他接受了这个任务,背着一挂包化装的油彩从子午镇赶了来,到支队部找到芒种,带他来到chūn儿居住的小店。老大娘倒没的说,一口答应了,chūn儿一听说,叫她在大城里,当着这么些人演戏,说什么也不gān,团长着急的说:“女同志,这是一件光荣的任务呀,你既然实际上做过这样一件工作,难道你就不希望把你的英雄行动,再用艺术的形象表演出来,教育更多的群众吗?”

  “实际做,那倒没什么,”chūn儿红着脸跺脚说,”叫我演戏我gān不了,一上台我连嘴也会张不开。”

  “那有什么难处?”老大娘在一旁撺掇着,“我们在底下怎么说的,到台上也怎么说,不就行了吗?”

  “是呀!”团长说,“不过也不能完全照样,这里还有一段艺术加工的创作过程。”

  “你看难不难?”chūn儿说,“还没动手演哩,只是这个同志说的话儿,我就一门不摸!

  还是叫我到城墙上搬砖头去吧!”

  说着就抓小镐儿。

  “不行,不行!”团长拦住她,“晚上我们就得演出,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我们快来排戏吧,这就是舞台面。”他夺过chūn儿手里的小镐儿来,在老大娘的门口,画了一个四方形的界限。又叫芒种借了一张板chuáng来,上面放好一台高高的灯盏。“剧qíng我已经了解过了。”团长说,“就开始上场吧,大娘和chūn儿坐在chuáng上,坐下呀!这就是炕。芒种过来,站在这里,这里是窗台。”

  “不是还有李县长吗?”芒种站过去说。

  团长说:“她有事不能来,不要她了。等审案子的时候,再叫她出场也可以,艺术并不是照抄现实,作家有独自选择取舍的方便!”

  “我又不懂了啊!”chūn儿盘着腿坐在chuáng上,侷促不安的说。“这有什么不懂的!”团长说,“我是导演,你们听我的指挥就行了。就从你和大娘守着灯谈话的时候演起,大娘先张嘴吧!”

  “我们先说的是认成gān亲。”老大娘回想着说。“不要叙述,要直接诉诸观众!”团长说,“不要看我,按你们当时的qíng形讲话!”

  老大娘和chūn儿开始演起戏来,老大娘说:“不知道你心里怎样,我满心愿意把你认成个gān女儿!”“停!”团长把手里的小镐一摆,“这个地方,大娘的表qíng还要热烈一些,‘我满心愿意’这几个字要提高一些,像这样??”他做了一次示范,chūn儿笑了起来,她在日常生活里,并没有听到过这样说话的声音,它不像是在露天地儿里说话,它像是把头钻到了水缸里一样。

  “严肃一点。”团长说,“继续。”

  下面一段的进行,团长显然还满意,他把两手cha在军装口袋里,用一只脚尖,轻轻的敲着土地。

  老大娘说:“我见过的姑娘媳妇,不知道有多少,说起来,可谁也比不上你。”

  “大娘夸奖。”chūn儿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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