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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29)

  “gān什么,就得有个gān什么的派头,”老蒋说,“这么没大没小的,谁还尊敬,谁还惧怕?这不成了混账一起吗?”“什么叫新社会哩?”那个民工说,“这就是八路派。越这样,才越叫人们佩服。过去别说县长,科长肯来到这里,和我们一块土里滚、泥里爬吗?顶多,派个巡警来,拿根棍子站在你屁股后头,就算把公事儿jiāo代了!现在处处是说服动员,把人们说通了说乐了,再领着头儿gān,这样你倒不喜欢?”“我不喜欢,”老蒋一摇头,“总觉着没有过去的势派带劲,咱们拿看戏做比:戏台上出来一个大官,蟒袍玉带,前呼后拥,威风杀气,坐堂有堂威,出行有执事,那够多么热闹好看?

  要是出来一个像她这样的光屁股眼官儿,还有什么瞧头?

  戏台底下也得走光了!”

  “你这脑筋,该受受训!”那个民工不再理他,催着他赶快工作。

  李佩钟喝了一碗开水,心里亮堂了一些。她整整头发,看见秋分坐在地上,正一手一个往下送砖头,她问chūn儿:“这是你大姐吗?”

  “是呀,”chūn儿说,“你们见的面不多,过去,谁上得去你们家的高门台儿呀?”

  “你就是高庆山同志的??吗?”李佩钟又问秋分。

  秋分笑了笑,chūn儿接过来说:“啊,她是高庆山同志的‘吗’。‘吗’是个什么称呼呀?”“这是你们的孩子?”李佩钟笑着抱起秋分身边的小孩来。“别叫他弄你一身土!”秋分说,“是我们给人家养着的,他娘叫日本的飞机炸死了!”

  “我说哩,”李佩钟说,“高同志回来还不到半年呀!这孩子很苦,好好的养着他吧。我们给你妈妈报仇!你要在战争的pào火里长大成人呀!”她拍打着孩子的小屁股,孩子爬在她的腿上,啃着她的膝盖,她痒痒起来。

  “高同志知道你来了吗?”停了一会李佩钟又问。

  “还不知道吧!”秋分说,“我们还没看见他。”

  李佩钟说:“他正在开会,我回去告诉他,叫他来看你,你们住在哪一家?”

  “住在西城根一家小店里。”秋分说。

  “回头我给你们找间房子,你和高同志轻易不在一块儿,趁这个机会该团圆团圆了!”

  秋分红着脸没有说话。chūn儿说:“你看这县长有多好!”

  一句话把李佩钟的脸也说红了。

  太阳已经掉到西边的几块红色的云彩里,民工们chuī哨子收工了。在城外野地里觅了一天食儿的乌鸦,成群的飞回来,噪叫着落在街头的老槐树上过宿。

  晚饭以后,李佩钟在城里找好一间屋子,就去叫秋分,秋分嘴头儿上不愿意,chūn儿说:“既是县长好心好意的找了房子,你就去吧。我一个人睡在这炕上,才宽绰哩!”

  李佩钟给她抱着孩子,把秋分带到房子里,又写了一个纸条,求老乡送到支队部,一会儿高庆山就来了,一看是这么回事,就说:“她们是来拆城的,这影响不大好吧?”

  “没人笑话你们。”李佩钟说,“谁不知道你们长久分离,难得相见?要不这样,老百姓才说我们不合人qíng哩!”

  “你这县长也太cao心了!”高庆山笑着说。

  “算我做了一件民运工作。你们安排着休息吧,我走了。”

  李佩钟笑着出来,回身给他们关上了房门。

  路过娘家的大门,李佩钟顺便看了看母亲。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刚刚点上了灯。母亲见了女儿,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先抱怨起来:“你这孩子,早把娘忘到脊梁后头去了吧!你还有家吗?走错了门儿吧!”

  “没有。”李佩钟笑着说,“我爹哩?”

  “你爹?”她母亲沉吟了一下,“无非又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出去瞎逛吧,叫人捏好了饺子,他也不家来吃。你来的正好,等我通开火,煮熟了咱娘儿俩吃!你这是gān什么去来呀?看身上那些土,快过来,我给你扫扫!”

  李佩钟背过身去,母亲给她打扫着说:“我说钟儿,你到底还到田家去不去?”

  “不去了。”李佩钟说。

  “就这样疯跑一辈子?”母亲停下手来问,“一个女孩子家,能跟那些当兵的们跑到哪里去呀?”

  “哪里也是家。”李佩钟笑着说,“根据地的地面儿大着呢,我到哪里工作,也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在外面,有人照顾我,心疼我;也有人教管我,指引我。娘不用cao心惦记我好了。”

  “我管的了你呀?”母亲叹了一口气,“听!外面有人推门,准是你爹回来了。”

  “他回来,我就该走了,”李佩钟说,“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对了,”母亲小声说,“你们拆城,他们编法儿反对哩!

  你做工作,也得多多留神呀!”

  李佩钟刚转身要走,她母亲又叫住她小声说:“听人说,你和那个姓高的支队长很要好,是吗?”

  李佩钟沉静的说:“我自己已经饱尝婚姻问题的痛苦了,我不愿意再把这痛苦加给别人。

  我和他只是同志的关系。他家里有女人,很好。”

  三十四

  父女两人,到底在院里碰上了,李jú人又喝了酒,酒气扑人的问:“是佩钟吗?”

  “嗯。”李佩钟答应着,“父亲到哪里去来?”“到了个倒霉的地方,”李jú人很生气的说,“外国鬼子越来越不拿中国人当人,在他们眼里,我们简直连个猪狗也不如,要真的亡了国,这些玩意还不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拉屎吗?”

  李佩钟只有在父亲喝醉了的时候,才能听见一些入qíng入理的话,她说:“所以我们要坚决抗日呀!只有人人奋不顾身的斗争,我们的民族,才能扬眉吐气。你找的什么外国人?”

  “啊!”李jú人醒悟过来,“为了一点闲事qíng,我同一个朋友到法国神父那里去了。我以前没到过这种地方,这回去了,亲眼看见那老家伙对待那些求见的教友们,不是爱答不理,就是骂个狗血喷头。当着我们的面,就还差没叫这些人给他磕头罢了!”

  “你们找他gān什么呀?”李佩钟问。

  “不要说这个了,”李jú人说,“我净说问问你,可老是没有机会,你打算和田耀武怎么办?”

  “怎么办哩?”李佩钟低头说,“各人走各人的路罢了。父亲再也不要gān涉我。”

  “我gān涉你做什么?”李jú人很亲切的说,“蒋介石这个王八蛋,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连我也不会对他再有什么指望,跟他跑到南边去的人,也不过像是道君皇帝的臣下,早晚给日本人纳贡投降完事。我主张你和他一刀两断!”

  “父亲的思想,很有些进步了哩!”李佩钟笑着说。“谈不到进步,”李jú人说,“我是认命要当亡国奴的了,中国不亡,是无天理!”

  “你还是亡国论呀!”李佩钟吃惊的说,“根据地的军民,这样热烈动员,毛泽东同志指示的那样英明详尽,你全看不到听不见呀?”

  “我对你们没有信心,第一你们不会用人。”李jú人说,“地方上藏龙卧虎,像我这样的人才,竟引不起你们的重视,真真奇怪!”

  “我们什么时候不重视你?”李佩钟说,“你什么时候想过做工作呀?”

  “jī毛蒜皮的勾当自然我是不gān。”李jú人郑重的说,“我只想在司令部弄个参议gāngān,你对事儿可以和吕司令念道念道。有个附带的条件,就是我不能跟他们吃小米,另外得给我三件家伙两匹马,外带一个特务员!”

  李佩钟失望的托个辞离开了他。回来的路上,她又经过高庆山和秋分睡觉的房子那里。

  从矮矮的院墙望进去,屋里还点着灯。听见脚步声,院里的一只小狗吠叫起来,秋分的影子,在明亮的窗纸上一闪,把灯chuī灭了。

  李佩钟想去看看那些民工们睡下了没有。她奔着西关来,街上的店铺都上了门,只有十字街石牌坊那里,还有两副卖吃食的挑子点着灯笼。李佩钟在那里遇见了芒种。

  “这样晚了,李同志还没休息?”芒种给她敬着礼说。

  “还没有。”李佩钟说,“你gān什么去来?”

  “给支队长又送了一条被子去。”芒种笑着说。“你没事跟我到西关去一趟吧,”李佩钟说,“我们去瞧瞧那些民工们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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