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46)

  中午,她们在大场中心撒晒着麦穗。几次翻过摊平,到起晌的时候,牵来牲口,套上大碌碡。鞭子挥动,牲口飞跑,碌碡跳跃。她们拿起杈子,挑走麦秸,拉起推板,堆好麦粒。

  用簸箕扬,用扇车扇,用口袋装起。

  晚上,民兵和收割队到河北去。三天三夜,他们把麦子全收割回来,地净场光,装到各家的囤里去了。田野像新剃了头似的,留下遍地麦楂,chūn苗显露了出来,摇摆着它们那嫩绿的叶子。

  我们的军队,正在平原的边界袭击敌人。这是新成立起来的队伍,最初几天,曾经想法避开了敌人的主力。不分昼夜的急行军,跳出了敌人布置的包围圈。对于刚刚参加部队的农民来说,行军就是一种作战准备,在行军中,组织严密了,纪律的感觉加qiáng了,每个战士都要学习判断qíng况,决定动作,掌握敌人运动的规律,并且看穿它的弱点。

  在保定和高阳的公路上,连续袭击了几次敌人。敌人从深泽、安国撤走薄弱的兵力,我们赶在前边,破坏了公路,在唐河附近作战,又消灭了两股敌人。最后,高阳的敌人也撤回保定去了。

  当日本鬼子从深泽撤退,民兵武装,就开始攻击张荫梧盘踞在子午镇附近的队伍,高疤随着田耀武窜到了冀南地区。

  一场患难过去,李佩钟的伤还没好。芒种回到部队上,还住在城里,chūn儿和老常回了子午镇。

  晒麦子的天气,白天焦热,一到夜晚,天空是清朗的,星星是繁密的,风chuī过来是凉慡的。五龙堂村边平整光亮的打麦场,是农民们夏季夜晚的休息场所,一吃过夜饭,人们就提着小木凳,或是用新麦秸编制的小蒲墩来了。

  在场院中间,是一个夜晚也在闪着银光的、发散着香味的高大的麦秸垛。

  农民们坐在风凉的地方,恢复白天的疲劳,庆贺护麦的胜利。妇女们刷洗了锅碗,挂上大门,也跟在后面来了。她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扯着宽大的麦秸垫子,铺开了坐在男人的后边。孩子躺在怀里,她们拍打着,哼哈着,什么时候孩子睡实着了,就把他放到糙垫上去。

  这是阖村欢乐的时候,邻居畅谈的时候,然而她们只是静静的听着。

  夏季的晚风chuī拂着的妇女们,脚踏着收获过的土地,头顶着明媚的星斗,从这里听到了多少古往今来的战争,知道了多少攻防斗智的故事?为那些悲欢离合的qíng景,多灾多难的人物,先苦后甜的结局,她们流过多少次眼泪和轻声的欢笑过啊!

  虽然都说:“听书长智,看戏乱心”,乡村的文化生活,很早就有了明显的阶级界限。

  田大瞎子,在酒足饭饱以后,好在他家的场院上,讲说“三国”。他说这真是一部才子书,他的全部学问,就是从这一部“圣叹外书”得来。可是去听他讲演的,只是村中那些新旧富户,在外面发财的商人,年老退休了的教员。农民们进不去,也不愿意进去,他们都是跑到五龙堂来,听些庄稼玩意。

  这几天,五龙堂的打麦场上,变吉哥正在说唱新编的抗日小段。他说的是梨花调,一定得请高四海来给他伴奏弹弦。高四海很忙,顾不上弄这个。

  可是那些书迷们,一到天黑,就给他们摆好了桌子,放好板凳,还从做饭的大锅里舀来一大壶开水。又有人把鼓板弦子取了来,任凭他怎样推托,也是不能不来一段了。

  变吉哥说书的兴致是非常高的。这在他也有一套想法:既然自己拔麦手痛,背口袋不动,赶车牲口夹套,扶犁沟垄不平,能在文化宣传工作上下些工夫讨些彩,不也是十分应该的吗?

  所以,每当他唱完一段,说天气不早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去耩晚棒子的时候,有几个青年农民说:“变吉哥,不要紧,再来一段。明天一早,我们背上种式去给你耩地,连饭也不吃你的,还不好吗?”

  变吉哥,就又抓起壶来,润润嗓子,扬着两块用破碎的犁铧砸成的铁片,叮当的说唱起来了。实际上,你就叫他说个通宵,他也是高兴的。

  农民们听的入迷,真是鸦雀无声。直到西北角上变了天,云彩一涌一涌的上来,甚至已经在滴着雨点了,他们还不愿意散。一边往树底下躲,一边说:“说完,说完。下紧了再走!”

  其实呀,并没有惊人的场面,离奇的故事。变吉哥不过是把这次五龙堂人们的护麦斗争,稍加编排,添些枝节,大致上是按实qíng实事说唱一番罢了。

  五十五

  雨渐渐下紧了,这一场雨,对晚田的播种很有益处。听完变吉哥说书的人们,都往家里跑,妇女们低着头紧扯着衣襟,遮掩住怀里的小孩,男人们把麦秸垫子顶在头上。变吉哥把鼓板揣在怀里,还是扬长的走着,好像他的光头,并不怕风chuī雨打。高四海有些抱怨,又心痛他那张旧三弦,只好扯起破棉袍的大襟,包裹住它,这样走起路来,就感到非常的不方便了。

  他要回堤上去,刚刚走到村口,有人叫住了他。“四海大哥,慢走。”

  老温喊着赶上来,“我有个问题和你讨论一下。”

  “有什么问题,到我那小屋里细讲。”高四海说,“这么大雨。”

  “这个节气的雨并不伤人,”老温说,“像这样的好雨,往常年念经打醮都不容易求下来。真是:国民党带来水旱雹灾,八路军占着天时地利,麦收一过,就又催着人们种小苗儿了。

  我和你讨论一下,我在田大瞎子家这活还做不做?”

  高四海说:“不做活,在这青huáng不接的时候,到哪里去呢?”

  老温说:“我是不想再在这个人家呆下去了,这回没叫他们吊死我,难道再等他吊我一回?凭我这年纪力气,就是给人家打短,我看也饿不着,为什么非缠在他家?”

  “我也不愿意你在田大瞎子家里。”高四海说,“我是说,要研究一个长远的办法。眼下,我们主要的敌人是日本,我们和田大瞎子的斗争,也是为了抗日。你要是一跺脚走了,对我们的工作,反倒是一个损失。”

  “吃他家的饭,他总是当家的,咱总是做活的。”老温说,“在他看来,咱头顶的是他家的,脚踏的也是他家的呢!你就得看他的眉眼,听他的声口。

  一离开,谁也是一个脑袋,谁也就不比谁矮一截了!”

  “村里的工作是多打粮食,支援前线。”高四海说,“田大瞎子,反对抗日,我们偏要抗日;田大瞎子不愿jiāo公粮,我们偏要好好生产,打下粮食,他敢不jiāo?这个时候你辞活,田大瞎子正怕不能得儿的哩。要走,就像芒种,到我们部队上去。村里的工作,有老常他们也就行了。壮大我们的军队,才是最长远的打算。你回去就和老常谈谈吧。”

  他们在堤口上分手,高四海上堤回家,有一个女人从堤上跑下来。

  “谁呀这是?”高四海往旁边一闪,伸着头问。

  “我呀,”那个女人笑着说,“你不认识我?”“可不是一下听不出来。”

  高四海说,“这么大雨,你这是gān什么去来?”

  “去找你家秋分,讨论问题儿。”那个女人说着,脚一滑,就仄着身子溜到平地上来了。

  刚刚走到河边上的老温,却听清了这是谁的声音。这声音,即使离得再远一些,说得再轻一些,他也会听得很清楚的。这是和他相好的那个东头的寡妇的声音。

  妇女也看见了他,追上来了。她轻轻地说:“喂,你等等我。”

  等她走到身边,老温说:“这么大雨,你gān什么来了?”

  “听说书来呀!”那女人笑着说。

  “怎么我没看见你?”老温说。

  “我坐在人们的后边。”那女人说。

  雨点虽然细小,下的可紧。它滴落得很有力,打在gān燥轻松的泥土上,泥土马上就把它吸收了。在眼下,收获了一季的土地,是需要多少雨水埃chūn苗们挺直着腰,仰着头,把中间的一张新叶,拧成一个喇叭承接着。突然降落的温暖的雨水,使它们的心胸张开,使它们的身体润湿了。

  老温和这个女人,在这样深的夜晚,这样紧密的雨里走着。他们走得很慢,风雨天对他们竟成了难得的时机。走到河滩里,看到那只被日本的pào弹打破,现在修理好了的摆渡船,那女人靠着它坐下来了。她说:“我累极了,歇一歇再走。”

  老温对面蹲在她的跟前,摸摸烟袋,想抽一锅烟,想一想又放下了。

  他说:“你找秋分讨论什么?”

  “讨论我和你的事。”那女人说,“这样就算完了呀?我怎么把那孩子抱到街上来?难道叫他在小屋里长大,一辈子不见日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