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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47)

  “抱出来怕什么?”老温说。

  “那样省事?”女人说,“他娘是我,他爹是谁?”

  “人们不是全知道了吗?”老温说。

  “知道是知道了,”女人说,“还得办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老温说。

  “你要把我娶过去。”女人歪着身子哭了,泪水和雨点一同滴在摆渡船底上。这只摆渡船,每当夏季水涨,两岸相隔,曾经载负着多少男女,渡过了汹涌的河流。

  虽然全身已经叫雨水浇湿,女人的眼泪,却一直浇进老温的胸膛里去了。他说:“我要对得起你和孩子。你想,我不愿意把你娶过来?可是,我的家在哪里,难道叫你跟我去打短,在树底下睡觉。”“我不嫌你穷。”女人说,“跟着你,我沿街讨饭也qíng甘乐意。再说,眼下也没有要饭讨吃的了。”

  “秋分怎么说?”老温仰起头来问。

  “她说,过去我们做的事有些缺点。”女人说,“应该先结婚。她又说。

  这也不完全怨你和我,旧社会里的妇女们,并没有婚姻的自由。现在呢,她劝我和你结婚,她说这对哪方面也好。”

  “难就难在我还没有房子地。”老温说。

  “这我早就替你打算过了,”女人说,“我家里不是有那么两间瓦屋,几亩碱地?就缺你这么一个人来耕种收拾它哩!”“那我不gān。”老温说,“那不成了倒踏门儿?再说你那当家子们也有话说。”

  “他们有什么话?秋分说,妇女今天也有继承权。”女人说,“你的脑筋还没有我开通,为什么净认那些老理儿?”“我想的更长远一些,”老温说,“眼下顶要紧的是抗日。

  是要不叫日本和张荫梧再过来,他们一过来,你看还有我们的活路?

  我现在想的不是结婚,是怎么着辞了活去参加八路。”“去抗日,那就更好。”

  女人说,“张荫梧在这里,俗儿不断找寻我,我连门儿也不敢出。你去抗日,我和孩子都有脸面。你的年纪过时不过时?”

  “抗日是看的决心,”老温说,“不像找男人看的是年纪。比起芒种来,我自然是老了一些,可是gān起活儿来,不比他弱。论打整个牲口,铡个糙什么的,他还得让我哩。”“人家讲究是出兵打仗,”女人笑着说,“又不是当长工。”“八路军里也有了马队呀。”老温说,“我们就这样决定。”“就这样决定吧。”女人说,“我们还是得先结了婚。头天晚上过了事,第二天早上,我就送你到队伍上。这不是我落后,这为的是端正我们娘儿们的名声,好有脸见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老温站起来。

  在旷野里,他亲了亲她那只亲近过一次的、现在被幸福和希望烧gān了雨水和泪水的脸孔,就分别了。

  五十六

  老温回到家里,把辞活的事和老常说了,还说了结婚以后就去参军的事,老常说:“不呢,我还是愿意和你就伴儿。我们这些人,离不开土里刨食儿,可是眼下我们又没有自己的土地。既是要参加八路军,那我就不能拦你了。参加军队是根本,只有这样,我们才有长远的指望,不要犹豫,就去吧。这活什么时候辞呢?”

  “明天一早就辞。”老温说,“我先在chūn儿家住两天。”“那好。”老常说,“眼看四十的人了,虽然我们穷,结婚也是一辈子的大事。要准备准备。咱弟兄俩就伴过十年了,我不能帮衬你什么东西,给新人添箱。可是我有力气,跑前跑后的还行。”

  第二天早起,老温给牲口添上几筛子糙,把自己的几件破旧衣服,两只鞋子,包裹好了,就找田大瞎子去。田大瞎子说:“老温伙计,这是你不gān,可不是我辞你,你要和农会说清楚。按你们的律条是:东辞伙,工资按一年算;伙辞东,就得按月日算。实在说,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你这一走,真有点撂我的过儿。可是,赶上这个年月,我还有什么说的。回头我看看账,把你的活钱算给你。”

  “算出来,你就jiāo给老常哥吧。”老温说着走出来。

  田大瞎子跟在后面说:“我们东伙十几年,按实qíng说,我们谁也没有亏待谁。就说前几天把你吊了一下,使你受了点委屈,那也是耀武的过,现在他走了,你叫我怎么办?

  咱们都要往长处看,谁也不要记恨这些小节。你走吧,我不送你了,以后,在外边要是混不上吃喝,你就还回来,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老温说:“不要你结记。我就是饿死在大道边上,也不会再登你家的门限儿!”

  “老温,你说的什么话?”田大瞎子说,“真的咱们就有了那么深的仇恨?

  说话不要往气上顶。我对你明白说了吧,这么几顷罪孽地,我也不想费心经营它了,回头,我想把它贱贱的去了,不担这个富户的臭名,我也参加农会,到那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其实,老温早已经走远,他这一套话语,是对送走老温、站在梢门口的老常说的,老常也没有答言。

  老温到了chūn儿家里,把小包裹往炕上一丢,说:“chūn儿,我把活辞了,要在你这里吃两天闲饭,行吧?”

  “行,太行呗!”chūn儿高兴的说,“我就去给你做饭。”“我不能白吃你的饭,”老温笑着说,“我去给咱挑水。”

  他挑上水桶,把小瓮灌满。又给chūn儿抱了柴来,坐下就烧火。chūn儿一边和面一边笑着说:“打了点麦子,今天叫你吃白馒头。什么时候,我用上这么一个大领青的长工就好了。”

  “不要盼那个。”老温说,“用上长工,人就黑了心。”“我说着玩儿哩,”chūn儿说,“我是说添上你,我倒轻闲多了。”

  “你轻闲不了几天,”老温从灶火里扯出一根火,点着烟说,“回头还得叫你忙活一阵。”

  他告诉chūn儿,要和东头寡妇结婚的事。chūn儿赞成极了,不过,她为难的说:“这是件大事,恐怕我料理不好,还是请大娘来吧。”

  “对,就请她来。”老温说。

  chūn儿带着两手面,去喊叫大娘。叫她赶快过来,有要紧的事儿商量。

  大娘立刻就来了,一听明白,就问:

  “合了八字儿?看了好晌儿?”

  “不用那个。”老温说,“个字只剩下四个字:人穷命苦。

  好晌不用挑,就是五月初五。”

  “几乘轿?几个chuī打的?”大娘说,“就打着咱们定不起官轿,花轿总得有一乘。至少也得叫四个chuī打的,娶场子亲事,连个响动儿也没有可不大好。”

  “我看全免了吧,”老温说,“抗日时期,凑合着办了事儿就算了。”

  “我不赞成大闹,也不赞成太省事。”chūn儿说,“今年不同去年,现在咱们是根据地了。我看就请咱村的子弟班来chuī唱chuī唱,叫他们喝上两盅就是了,也不费什么。”

  “他不懂得颜色布丝儿,明天集上,chūn儿去给他扯点布,做身裤褂。”大娘说。

  “行。”chūn儿答应着,“我再赶着给你做双鞋。”“那我就成了甩手掌柜的,什么也不管了。”老温笑着说。

  五月初五是端阳节。初四那天下午,小孩子们钻到村西大苇坑里去摘苇叶,回来叫母亲包粽子。其实小户人家还是吃不起,子午镇包粽子的不过十来家。chūn儿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直到老常他们赶来两辆大车,老温穿戴好,到东头娶亲去了,她才稍稍休息了一下。

  本来订了四个chuī鼓手,可是村中的子弟班,自动来了八个人。老常到工会一说老温娶媳妇,那些工人们争着来赶大车,要求拉着老温和新媳妇,围着村子多转几转。

  到东头,天还没亮,新人上了车,大车一直转到五龙堂村南里去了。

  太阳一露头,听见了大笛chuī奏的将军令,大娘和chūn儿又忙了起来。关于接待新人下车的礼节,chūn儿和大娘很有一番争执。这是一个后婚儿,按照老理儿,要在新人下车以后,叫两个小伙子抱了大捆的秫秸,跟在她身子后面燎火把,为的赶走她身上带来的邪魔。chūn儿说那简直是拿着妇女开心,是封建势力对寡妇的残酷nüè待。现在婚姻自主了,妇女的人格提高了,要免除这个,叫她像初次结婚时一样受到人们的尊敬,感到快乐。大娘只好依她,免去这一个步骤。

  院里挤满了人,新人一下车,大娘和chūn儿赶紧把她围随到屋里去,随后就cha上了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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