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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48)

  小孩子们在门外顶撞着,爬到窗台上去撕窗纸,chuī鼓手们站在院子里,拚命的chuī打,四支大笛冲着天空,一低一扬,chuī笛的人脸红脖胀,眼珠儿全鼓了出来。

  大娘和chūn儿在屋里忙着,chūn儿是有些手忙脚乱。大娘为了表现她经历的事儿多,并且还想叫chūn儿提前见习一下,以备结婚时心里有数,不着惊慌。

  她把结婚时一些繁重的手续,都加到这个新娘子身上来了。把新人弄得筋疲力尽,大娘才开门出来,鼓乐手们才停止演奏。

  院里放上几张方桌,酒菜十分简单,每桌上不过是一斤酒,一碟子绿豆芽儿,一碟子豆腐泡儿。人们喝的很高兴,老常带着老温,一桌一桌的给人们斟了酒,致了谢意。老常说:“酒薄菜少,我想也没人挑他的礼儿。大家多喝几口,也算是给他送行吧,明天,老温兄弟就到部队上去!”“这样更好。”人们说,“可有一桩,新报名的战士隔不得夜,明天一早,可不许叫新媳妇的大腿压住了!”

  “不能,不能。”老温笑着保证。

  晚上,老常又套上车,把新人和老温送回东头。大娘和chūn儿也跟了来,说了一会话儿,替他们端出灯盏带上房门,叫新郎新妇安歇了。

  从这一天起,老温就有了老婆孩子。一夜的时间很短,多半辈子在田地里cao劳过去的汉子,从窗纸的颜色,看出天就要亮了。从幼年起,他的两只粗手,只是在风沙的田野里,抚摸着青苗和huáng谷,泥土和糙根;只是在炎热的太阳下面,cao持着鞭把和镰把,犁杖和锄头。

  现在抚摸着的是身边的妻子。从幼年起,在他耳边响动的只有大道上车马的声音,水井边辘轳的声音。现在听到了女人轻轻的嘱咐。除去田大瞎子的吆喝,老少当家们的白眼,在天地之间,原来还有这样可爱的声调和欢喜温柔的眼色。

  然而,他还是很早就起来了。穿好他新做的服装,告别了新婚的妻子。

  到城里找芒种去报名参军了。

  因为,有了妻子,就有了牵连,也就有了保卫她们的责任。生活幸福,保卫祖国的感qíng也就更加深了。

  五十七

  女人把他送出大门来。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门框,看着老温走到街上去。她说:“chūn儿给你做的这身衣服很可体呢,颜色也好。”

  “到军队上恐怕就穿不着了。”老温爱惜的轻轻拍着褂子的前襟说,“等我换了军装,有方便的人就把它捎回家来,在外边丢了怪可惜了儿的。”

  “衣裳不要丢,也不要忘记我们。这会城里不知道还有照像片儿的没有?

  你要能给我们捎回一张穿着军装照的像来,那多好埃”女人说。

  “照那个gān什么,光花钱。”老温说,“家去吧,我这就走了。”

  他走到街上来,往东西两头一看。这时候,普通人家还都没有起来,只有村里的长工们,勤谨的农民们,集合出cao的男女自卫队员们,开始在街上活动。老温不愿意惊动别人,他很想从小胡同穿到村外去。可是老常正在井台上打水,早就看见他了,三把两把提上水桶,把担子往旁边一扔,大踏步赶过来说:“怎么起的这样早?也没吃点东西?我是说拾掇清了,再去叫你的。咱镇上的工人同志们,约会下要欢送你一下。”

  “不要送了吧!”老温笑着说,“大家都很忙。”

  “早晨的工夫,忙什么?芒种走的时候,没有热闹一下,那时咱们还没有组织。”老常说着跳到当街一个半截碌碡上,向村西那头扬着手吆喝了一声,几个长工,就都放下水桶跑过来了。

  这些长工们,都在壮年,一清早就敞着怀,宽大的胸膛晒得黑黑的,走起路来,拿着摇鞭把赶大车的姿势。他们跑到小学校里,推出那架大鼓来。

  一个年老的,在后面抡起两根像擀面杖一样粗的鼓棰。

  这是惊天动地的音响。使小孩子们,顾不得穿裤子就跑到街上来了,妇女们一手掩着怀也跟出来。男女自卫队,踏着鼓点,迈着坚qiáng的步子,排队过来了。

  “欢送老温同志武装上前线!”

  在子午镇大街上,是什么力量在鼓动人心,在激励热qíng,在锻炼铸造保家卫国的决心呢?是谁在领导,是谁在宣传?“同志们,乡亲们!”老常站在碌碡上说,“老温同志就去参加咱们的八路军了!他像我们一样,在别人家,辛辛苦苦gān了几十年。昨天才成了个家,今天就到队伍上去。这是我们工人弟兄的光荣,这是我们工人弟兄的榜样。他为什么这样做呢?还是叫老温同志自己给我们讲究讲究吧!”他说完,就从碌碡上跳下来。

  老温不愿意登台讲话,过去两个长工,差不多是把他抬到碌碡上去。

  他站稳了,慢慢的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工人弟兄们会明白我的心思。我胡涂了几十年,从去年七月间到现在,才从一连串的实际事儿里,看出一个道理来。我从共产党八路军这里看见了咱们的明路,日本和张荫梧过来了那就是咱们的死路,只有这个八路军,才能保卫我们的国家,才能赶走日本,只有参加这个八路军,才能解放我们工人和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

  “老温哥,你先走一步,我们就跟上来!”子午镇十几个长工,围着老温到村外来。

  这样晴朗的天气,大鼓的声音是多么清脆!远近十几里都可以听到了,更何况那仄着耳朵站在小小庭院里的新人?

  光荣,随着大锣大鼓的声音,飞到小院里来了,飞到女人的耳朵边、小孩的头顶上。它旋转着,跳动着,长久不能消散,一直到战争的胜利。

  到摆渡口,老温才伸着大胳膊,把人们拦回去。在五龙堂的堤头上,又有很多人站在那里欢迎他了。

  到城里一共是十八里路,在这十八里路上,老温有几十年的感触。到了城里,他才觉得肚里饿了,在十字街口找了一家豆腐脑棚,坐在临街的一张白木桌旁边的板凳上。掌柜的用围裙擦着手过来,老温说:“盛一碗,多加醋蒜!称一斤馒头。”

  他掏出烟袋,抽着,望着大街上来往的车马、军队。在过去,无论是赶集上庙,出车走路,他最注意的是车马。牲口的毛色,蹄腿的快慢,掌鞭的手艺,车棚的搭法,车脚的油漆,车轴的响动。今天,他注意的是军队。

  在他眼里,今天的队伍,已经不像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我们的队伍,在服装上还是不么不六,在走动上还是一群一伙,今天的队伍,是服装也一律,步伐也整齐了,枪枝的披挂得法,马匹的鞍鞯齐备。

  是谁在指挥,是谁在训练?农民们为什么这样快就变成了支持祖国北方的坚qiáng的长城?从今天起,老温也就不是给当家的收割几亩庄稼,看养几匹骡马,他的职责扩大了,他是保卫这一片广大的乡土、关心祖国的前途的人民战士了。

  掌柜的端了饭菜来,他慢慢的吃着,还望着南来北往的人们。

  北大街通着北关,是从保定来的大道,大街两旁都是客店,门口都还挂着久经风雨的笊篱。现在车马不多,街口上只有两挑卖馒头的柜子,几只卖青菜的筐子。从北边过来一个老年人,他的头发多日不剃,布满风尘,脸晒得很黑,皱纹像一条条的裂口。一身黑色洋布裤褂,被汗水蒸染,有了一片一片的白碱,脚下的鞋,帮儿飞了起来,用麻绳捆在脚背上。这是一位走过远道的人,他已经很疲乏了。可是,使人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好qiáng的汉子,走在人群里,他拿着一种硬架式。从这个架式,老温猜想这也许是一位赶四五套大车的好把式。

  老人后面,有一位中年妇女,她穿一身蓝色洋布裤褂,头上的风尘,脸上的gān裂,和老人是一样的,她背着一个黑色的破包袱。

  老人走到十字街口,等女人跟了上来,笑着说:“这可就到了,这就到家了,还有十八里路。你看看,这就是我们县里最热闹的西大街,你看那座石牌坊,是明朝的物件哩!”

  “那我们就歇息一下子吧。”女人说话是外路口音。“要歇息歇息,”老人说,“还要吃点儿东西。来,吃碗豆腐脑,我有七八年不吃这家的豆腐脑儿了。”

  老人招呼着女人坐在老温对面的板凳上,女人仄着身子把包袱放在脚底下。

  老人的口音,老温听着很熟。他仔细看了看,从老人那在高兴的时候、眼睛里的跳动的神采,他认出这原来就是他多年的老伙计,秋分和chūn儿的父亲吴大印!

  “大印哥,是你回来了呀!”

  老人站起来看了看,就抓住了老温的两只手。

  掌柜的端来两碗豆腐脑,老温说:“再拿二斤馒头来,一块算账。唉呀,大印哥!这咱们可就团圆了,就差你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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