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列身穿黑色长袍,神态气质颇似僧侣的西洋大鼻子,走了进去。
而与之擦肩而过的,是一个吆喝着“算命喽”、“算命”的道士。
算命摆摊就在教堂前。
大妮悄悄说:“那些大鼻子可霸道啦。只是商会的军官如果看到他们驱赶道士,是要问他们欺凌华人的罪的。”
而道士边,跑过了几个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喊:“卖报纸啦,卖报纸啦!寻南小报!奇闻!奇闻!昨夜花界豪杰张小姐开赌局!商会联军再次北上!”
那戴着皂罗巾的山羊须道士把那报纸捡起来,一边喊着算命,一边低头看报纸,嘀嘀咕咕。
道士,教堂,报纸。
旧的和新的,全混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异的风度。广州这座城市的风度。
没有朝廷,没有义军。这竟然是一座,由一群商贾建造、管理起来的城市。
“林姑娘?”大妮在她跟前晃了晃,“道士有啥好看的。您跟俺来,前边还有……”
林黛玉却看的出神,没有理会她。
街边正有一队年轻的联军军官走过,似乎正在巡逻,他们没有义军兵士属于农民的苦大仇深,好像是也没有朝廷官军如匪徒的做派。只有年轻活泼,生气勃勃,这群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唱歌,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艳红的花: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大妮瞧她神色,碎嘴地说:“这叫《自由歌》,是军歌。听说最近联军要改名——就是改作‘自由军’。我也是听我男人说的。”
她说着,忽然响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傻笑:“林姑娘……呸呸呸,潇湘先生,听说,这个改名的灵感,还是从您的《李香兰做工记》里来的。我们这可多人看过这出了。我也看过那戏,那可怜小伙子,也就吃亏在不是生在俺们广州。”
……她的书?
哦,她想起来了。
“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
自由啊。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正是广州的早茶时间,花香的清新、海风的腥味、早茶的醇厚,贵妇人的香风鬓影,苦力女工身上劣质的脂粉味,千种味道,混作一团。
街边,有人正含笑而来,正吟道:“自由花种自由开,此花不是寻常种,花开不败消愁云,自由长随香风至。”
一朵广州特有的火红的木棉花被簪在了她的发上:“长愿吾儿如此花,自由花开永不谢。”
“叔叔。”林黛玉回过头,看到林若山带着联军的士兵、军官,已经在街上等候她了。正是之前巡逻的那列。
林若山也有五十多岁了。年老了。但是他的精气神,却还似盛年。
他身后年轻的,唱过《自由歌》的军官们,听说潇湘先生要来,早就迫不及待了,见林若山示意,忙一拥而上,一人一朵把花羞涩地投进了黛玉怀里。
林若山含笑问她:“这座城市现在又叫‘自由之都’。广州最常见的木棉花,也就被叫做‘自由花’了。还喜欢这个广州吗?”
林黛玉把那朵火红的木棉花取下来,和怀里的拼成一簇,把脸埋进去一嗅,再抬起头,忽然眼里盈满了泪光:
“喜欢。”
她忽然释怀了。也霎那对黎青青她们放了心。既然联军——现在叫自由军了,能打造出一个这样的广州来,为什么就不能打下一个南京来?
一路上的压抑、担忧、愤怒,自我怀疑,一扫而空。
她终于带着眼泪,对着这座陌生的南国城市,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第94章 春寒(五)
马过沾霜草。
少年的男女们靠在马匹温暖的身上, 围着篝火,伸着脖子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数不清了,数不清了。他们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军帐不够。一些年轻的士兵和军官, 就主动地让出了帐篷给体弱者,自己露宿在天幕之下。
这些士兵、军官, 有男有女, 有商贾的爱子, 有小店铺主人的女儿,也有纺织厂的女工, 砖厂的男工。有木匠的独女, 也有秀才家庭出身的叛逆子弟。
他们当中, 有的人,家里辛辛苦苦地开着铺子, 却因为一个纨绔衙内的一句话, 家破人亡, 妻离子散。
有的人,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交不出官爷勒索的赋税,不得不变卖家产,自己一根绳子上吊了事。
有的人, 背上压着宗族,顶着烈日, 在田地里苦苦耕作, 回到家, 对父亲、丈夫、兄弟卑躬屈膝,做牛做马。
朝廷如一座大山, 压在这些青年们年轻的脊背上。她至今记得,招兵的时候, 她叫人在门口唱《李香兰做工记》改编的南音,
一唱到“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招兵处的门口哭成一片泪海。
年轻的布商抱着自己仅剩的财产——准备上吊自杀用的白绫,其他的,全都赔给了那个碰瓷的纨绔衙内,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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