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把碗放下,叹了口气。
普通老百姓家,谁家会有多余的食物?谁又会多煮食物?
看老乡拙劣的“骗局”眨眼被拆穿了,三姐顿时面露苦笑,只得说:“喝了吧。要不然,乡亲以为你嫌弃粥稀,指不定就去杀鸡了。”
想起门口鸡圈里那只孤零零的瘦鸡,黛玉眼眶一热,无法,只得把馍馍塞给三姐,示意一下,然后赶紧低下头装作喝粥。
三姐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出去,悄悄把馍塞给了小孩子。
林黛玉低下头,才真的喝了一口粥。
粥里的热气腾上来,她在水雾中,想起自己和三姐流落至此,受老乡邀请,在各个壮家的寨子里传歌。老乡们热情,纷纷留饭、招待。她们也就讨口饭吃,谋个落脚的地方。
大伙尊重传歌人,喜欢刘三姐的歌,也喜欢黛玉容止文雅,识文断字。也可怜她们两个孤身女子,流落在此。碰到那些闲汉对着两个模样美丽的小姑娘动手动脚的时候,三姐还没有跳起来打人,寨子里的乡亲先就阻止了。
刘三姐又十分老道机敏,那些风评不好,又人贩子出没的地方,她是从来不去的。
只是,她们在传歌过程里,得罪了寨子里的财主。
每次刚刚落脚没两天,就有人跟章家告状,说这里藏了他家的逃奴。
无法,三姐和黛玉只得在各个寨子里辗转,乡亲们自发地给她们当耳目。一旦出现地主动静的蛛丝马迹,立刻会有人给她们通风报信。
她们就跑到别的寨子里去。藏在老乡家里,等风头过了再回去。
传歌是无偿的。
但是东家住一段日子,西家住几天,帮这家做点活,替那家补衣。黛玉则还时不时帮这家写信,那家看读个信,念个字。
偶尔三姐入山砍藤、采药,既给黛玉带点治病的药,也换几个钱。
这样,常常在几个寨子里辗转,吃几家的饭,受几个寨子的帮,竟然也勉强落下脚来。
只是,为了不麻烦穷苦的老乡们,三姐和老乡们“约法三章”,如果去哪个寨子传歌,只在那个寨子吃一顿饭,别的,不是做活所得的,一概不要。
有些寨子过于热情,“犯了规矩”,那下一次传歌,三姐就不往这寨子去了。
这样,才遏止住了乡亲们的热情。
两人刚刚休息了一会,听见外边嚷嚷的。三姐小心地看了看,转了回来,神情冰冷:“又加租了。”
过了一会,这户人家传来一阵阵哭声。瘦弱的女主人拿肮脏的手背抹着眼泪,绝望地坐在布满鸡粪、烂泥的地上。
脖子上挺着个瘤,因为去年交不出租子,被地主活活打断了一条腿的男主人,麻木地坐在烂泥稻草糊成的土炕上,看着自己仅剩下的两担香茶,和仅剩下的一条腿。
外面的寨子附近,一片片的土坯屋里,都是一阵阵的哭声。
他们瘦骨伶仃的小儿子受不了弥漫着的绝望氛围,跑进来,哀求三姐:“姐姐,唱唱歌吧?”
三姐看着这一切,哪里还唱得出歌!
外面别家的小孩子也跑来了:“唱唱歌吧!姐姐!”
一个小女孩说:“姐姐,我明年就要被卖掉去还债了。那地方太远了,我听不到你传的歌,你唱唱歌吧。”
一个瞎眼的老大爷过来了,他挺着个大肚子,满头白发,其实不过只有四十岁。他做长工时,被地主婆烫瞎的双眼里流下浑浊的泪:“我明年可能就死了。三妹,你唱唱歌吧。”
最后,这家的男主人也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绝望地说:“明年的歌会,我恐怕是去不了。太远了,明年我就没有腿了。孩子他娘生了重病,也背不了我。三姐,我们知道这是坏规矩,但是求求你,你唱唱歌吧。”
三姐闭了闭眼,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咬牙往门外走,放开了嗓子。
她的声线特殊,优美洪亮的声音十分具有穿透力。
山歌声一飘出来。就远远地盘旋在大半个寨子:
“十箩稻米九当捐,十担香茶九交租。”
棚窝里,满身油垢污垢,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人们,情不自禁地从满是悲伤与痛苦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边倾听着歌声,一边往这边走来。
“剩下一箩养儿女,儿女饿肚哭不住。”
砖房里,丰满美丽,穿着绸缎衣服的小姐,和她穿着长衫的肥硕父亲,同时流露出了憎恶厌烦的表情,命人把房门关死一点,嘟囔着“鄙俗之音”。
“......勒紧肚皮难藏恨,吃糠咽土不认输。”
很多人已经走到了一起,难以自已地跟着一齐唱了起来。
他们唱的投入,似乎将痛苦,将愤怒,把对即将面临的更加悲惨命运的悲哀,跟着三姐清亮热辣之极的歌声,汇聚到了一起:“河水涛涛卷大浪,世上何处有此理。一年百日无闲暇,世上千般皆无份!——”
人们看着你,看着我,看着他。在汇聚的歌声里,听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悲哀,一样的愤怒。
歌声停止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寨大部分的贫苦的乡亲都聚集在了一起。人们围着三姐,都在无声无息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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