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被姐姐拉着,走入黑洞洞的工厂时,只留给外面的世界一个出奇瘦小的背影——年仅十岁,但是早已梳起未亡人的头发,穿着黑衣服的背影。
黛玉望着这个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像是望着这个时代无数女人的背影。她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忽然问身边的黎青青:“在这里,自由了。那么,外面呢?”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黎青青已经挽着衣服露出了雪白的手臂,脚上的皮靴子都沾满了泥,叉着腰,正准备高声指点搬着新入织布机的男工。
“那就让‘这里’变得更大。”黎青青回过头,眨眨眼,有些狡黠与野性:
“直到‘外面’彻底消失。”
紧张了一天的纺织厂又重新开始了运作。依靠水力的机器轰然作鸣。大黑烟滚滚飘过河水上空。
这一切的景象似乎和不远处的男耕女织的村庄格格不入。
而这大黑烟里带来的新的世界——似乎也和把人拘束在三纲五常里的土地,完全格格不入。
走过正准备回到工作中的几个三三两两的女工身旁。
黛玉知道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工,是一个家庭里逃出来的媳妇。和当下许许多多妇女一样,做不完的比牛还多的活,成天只知道打她的丈夫,还有苛刻的公婆,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宗族,柔柔顺顺的受着气。
一天,她被打得晕厥过去之后,跑了。跑来这里做了女工。虽然依旧疲惫,但她有了每个月按时发放的工钱、和可以由自己支配的一点休闲时间——哪怕是和女工朋友们谈论着最粗俗下流的笑话。
还有那个拿着洗好的纱的高个女工。她早早来做工补贴家用了。可是她的酒鬼丈夫还是死了。于是丈夫的家人骗她回去要卖掉,最后被护厂队和她有组织的女工朋友从押往牙婆家的路上救了出来。
男工从女工身边走过去了,顺手摸了女工一把,“娘们”他说,依旧是看不起的轻薄口吻,但是说得是正正经经关于工作的事了:“喂,纱呢。”
女工没有像大街上看见男人的良家妇女一样,羞怯卑弱地低下头、像是自己有罪一样避开。而是狠狠撞开了他的手,白着眼,像是对任何一个其他女工那样地回敬道:“狗东西,我忙着呢,不长眼的自己拿去!”
其他人熟视无睹地经过。
道学家们,大概需要叫这个女人立刻拿刀子自裁。
夫子们大概会把女戒里的“卑弱”一章甩得瑟瑟作响。
新的关系。有什么地方似乎不一样了。
烟囱里新的世界,似乎冒头了。
林黛玉这样想。
“林姐姐,你在写什么?”黎青青把头凑过来看,黛玉慌忙掩住,笑道:“秘密。不能现在告诉你。不过,过些时候,说不得还要请你指教。”
书房外天气逐渐炎热,草木郁郁葱葱,风中有一点清新的草木气息混着土腥气飘来了。
人们的衣衫也日渐轻薄。
黛玉把文卷掩住,问道:“怎么,你家的工厂还开着工吗?”
黎青青笑嘻嘻的:“怎么不开工?”
“我记得你家的几处纺织厂里,除了女工,还有不少男工罢?春耕时节,难道不回去劳作吗?”
黎青青双手托着下巴:“他们回去也赚不了几个铜板啊。都是给族里、村里的富户种田交租。而且,男工里也有不少是逃出来的。家里的地,被族中无良的大户侵吞了,靠给人家做短工过活,巴望着那点公共族地的收入能稍微接济一下自己。还不如到我们这里做工,每月拿着工钱,不用回村里去,可以自己闲时去县城里买点小酒,吃点好菜,偶尔给看对眼的女工买点头油、粉什么的讨好讨好,不比做田汉,一辈子呆在田里快活?”
说着,黎青青笑道:“再说了,还有女工呢。男工有觉得工厂辛苦,死脑筋要走的。那就收女工顶替他们。女工总是不缺的。勤劳的女工比男人顶用!她们总归是吃住都在厂里......何况......总之,女工是越来越多了。”
为什么女工越来越多了?
黛玉心里也有数。
最近她跟着叔叔在云南走动,看到不少田地已经被圈做了工厂,很多都招女工。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对这些女工的怜悯。而是因为女工便宜、划算。
很多女工都是在家里过得活不下去的。或者是寡妇、或者是逃出来的。还有不少未嫁女和新嫁娘,为了补贴贫困的家庭进了工厂。
当世她们能存身立身赚钱的地方太少了。工厂拿比招男工低的多的工钱,就能招到许多这样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女工。
这些女工吃住都在工厂附近,甚至很多人不愿意离开工厂附近。因为一出去,就有可能被抓回去。现在很多工厂都组织了护厂队,经常在巡逻,就是为了防止和工厂签了长期约的女工被家里劫掠回去,而造成工厂的损失。
这在当地,越来越成为普遍的现象。
而这些女工,有不少人,自己做工赚钱以后,就逐渐脱离了旧的家族。她们和同样不愿意返回宗族羽翼的男工,索性完全不去管旧的礼法那一套什么“礼教”、“纲常”,就自顾自地组成新的家庭,居住在离工厂不远的地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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