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闻其详。”太子端着茉莉熟水,似笑非笑。
“儿子……儿子……”徒淮不知道该怎么说。
供出给他偷带话本的小太监,他不愿意;随口现编一句瞎话,又没把握骗过自己爹。
皇长孙从未想过,他还能因为几册话本,就被逼到了如此窘境。
左右为难之下,他下意识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个人。
不过,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他也没报多大希望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刚才还只会嘲笑他的姑父,现下却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傅玉衡的目光仿佛从未自大银幕上挪开半分,此时也像是随口提醒,“快看,佳人芳魂来矣!”
却说鲁公本是宦游至此,鲁姑娘异乡病逝,自然不能匆匆掩埋。
按照当时的规矩,得把她的棺椁寄放在寺庙里,等日后有机会还乡之时,再扶灵归去,择风水宝地下葬。
好巧不巧,鲁公寄放爱女灵柩的寺庙,正是张生寄居读书的所在。
因有了这般机巧,一心将鲁姑娘视作神女的张生,便时长趁着夜深人静,带着香烛到灵柩前祷祝。
“你我虽止一面之缘,小生却心生妄念,时常梦回当日林间,妄图与小姐再会。
谁曾想,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小姐玉般的人儿,竟不为上天所宠,反而遭天所妒。
现如今你我虽身在咫尺,神魂却横隔阴阳。苍天不与,何等憾恨?
小生苟活于世,妄受礼法所拘。小姐芳魂已杳,自当百无禁忌。
若小姐泉下有知,对小生痴心有片刻感念,只盼珊珊而来,以慰小生倾慕之意。”
张生如是夜夜祷祝,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半个月之后,鲁姑娘的香魂踏月而来,与张生相会。
一个自是人间情痴,一个感念檀郎意浓,两人相处如夫妻一般。
鲁姑娘告诉张生,因为她生前喜爱游猎,无故射杀太多獐鹿虫蚁,所以才少年夭折,死后无依。
张生急忙询问该如何解救她,鲁姑娘就告诉他,“既然是罪孽,自然要靠功德来赎。”
“功德?”
张生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自那日以后,张生就背上了书箱,带着从鲁姑娘棺椁中取出的一枚玉佩,离开了寄居的寺庙。
而鲁姑娘的魂魄,就寄居在那块玉佩上,只晚上才敢出来。
虽然他只是一个贫寒书生,但还是一边游学,一边帮人抄书写信赚取盘缠,一边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
有时候是扶起摔倒在地的老人或儿童,有时候是替囊中羞涩的人给远方的亲人写一封信,还有时候,仅仅是伸手捞出误落水中的蝼蚁……
徒淮却是看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并煞有介事地赞赏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张生是个真君子!”
日子过得很清苦,但张生和鲁姑娘却怡然自乐。
有时路途多艰,鲁姑娘足软难行,张生便将书箱跨在手臂上,背着她走过一程又一程;
有时行至旷野,鲁姑娘童心忽至,也会拉着张生的手,借着鬼混体轻,整个人像风筝一般半空中盘旋;
他们大多数时候露宿野外,熊熊篝火或烘烤着山洞,或映照着巨树,一人一鬼相依相偎,竟也熬过了酷暑严寒。
一晃十年而过,鲁姑娘终于得到了投胎的机会,两人的离别之期也随之到来。
多年相伴,彼此之间早已情深似海,鲁姑娘如何舍得就此离去,一碗孟婆汤洗尽前尘?
但张生很清醒,忍着心头万般的悲痛,满脸欣慰地替她庆贺,劝她赶紧去投胎,莫要误了好时辰。
终究是到了不得不别,鲁姑娘痛哭失声,再三劝他再觅佳妇,万勿以她为念。
张生为了不让她再生牵念,答应得非常痛快。
可真当鲁姑娘入了轮回,他却一直孤身一人,游历四方。
偶尔遭遇旧识,问起他的终身大事,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只言曾经沧海。
“唉——”看到此处,太子也不禁沉沉叹了一声,“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尚且年少的徒淮却还不大明白,对张生拒不娶妻的行为满脸迷惑。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时候张生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能返老还童,再遇鲁姑娘的转世吧?”
徒淮左右看了看,征询两位长辈,“如今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一直不肯娶妻,难道不怕死后断了香火吗?”
太子宽厚的大手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带着几分欣慰说:“你能有这种想法,为父很高兴。望你日后也要谨记今日之言,莫要耽于儿女私情。”
于是,徒淮就更迷惑了,“父亲,你刚才不是还为张生感慨吗,如今怎么又赞同儿子说的话了?”
大人的世界,这么复杂的吗?
太子耐心解释道:“张生对妻子情深意重,才能坚持为妻子守义,做一位义夫,这是他的可贵之处,自然值得人敬佩。
但你说的也是正理,香火传承乃是家族大业,张生若抛却旧情娶妻生子,也是遵循了孝道,别人也不能说他什么。”
这一回,徒淮有些懂了,“这就是忠义不能两全?”
太子含笑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守夫妻之义,尽人子之孝,对张生来说是绝对的单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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