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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照青衫冷_梓涵【完结+番外】(5)

  “对不起。”他道:“早先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路人,只不过披了张伪善的皮,言辞多有得罪了。”

  萧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见临街有人扛了糖葫芦叫卖,突然起身问晏青衫可要吃糖葫芦。

  晏青衫完全不知所谓,一个错愕的功夫萧骋已奔下楼去,追着那糖葫芦不知所踪。

  许久许久不见他回转,晏青衫将跟前酒喝下泰半,渐渐明白了他用意。

  他要许他自由,要他在这空隙里逃了去,后果由他担当。

  是拳拳好意,只可惜他把勾栏院想的简单了。

  他前脚下楼,后脚就有人在晏青衫临桌落座,长剑搁在手侧,吞吐着威慑的光。

  晏青衫一时兴起,也举杯遥遥敬他,那人毫无所动,脸上神色寡然,一幅公事公办的腔调。

  傍晚时分萧骋回转,见到晏青衫仍然在座时如被雷击,好一会才能挪步到桌前坐下。

  此刻的晏青衫已然半醉了,将他那只胭脂红隔桌伸将过来,覆上萧骋手掌,道了声谢谢。

  萧骋心内哗啦一响,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

  算了,当时他想,就为这一握,他就忤逆他的三哥一次,人活在世,也总难免这一次任xing妄纵。

  “明日。”他道,想说的是他会尽力在他生辰时给他一份厚礼。

  晏青衫却即刻接过了话头:“明日是我生辰,你愿不愿送我份厚礼?”

  “什么?”萧骋回答,诧异两人是不是真心有灵犀。

  “将锦瑟买下,待她长大,替她寻户平常善良的人家嫁了。”

  晏青衫缓声道,脸上隐隐带笑,感觉身后已长出羽翼只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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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是个晴天,阳光分外明媚灿烂。

  晏青衫早早起chuáng,寻了件最朴素的衣衫穿上,从暗处寻出那个小小琉璃瓶。

  琉璃瓶内盛了少少浅huáng色液体,是他多少寒暑苦心搜罗的毒药。

  瓶内盛着他的解脱,他预谋已久的解脱。

  解脱前,他只需向一人作别,一个至今渺然无踪的人。

  贺兰珏。

  十一年前他被家臣救走,曾信誓旦旦说定会在晏青衫二十岁前来救他脱难。

  如今自己已多待他整整一年,可算是信守誓约不枉不负。

  他不曾来,定是有他不能来的难处。

  那样孤高自负的贺兰珏,如若有一线可能,又怎会弃前约不顾。

  是以晏青衫不恨他,负了自己的是命运,而不是那自小为伴的贺兰珏。

  贺兰珏,想起这名字晏青衫顿觉胸怀温暖,温暖的差点泪下。

  这名字伴随他度过早先岁月,那些无忧清澈的岁月。

  彼时他是贺兰珏的陪读,两人在红墙玉瓦下嘻笑打闹着长大,浑然不觉乱世飘摇。

  还记得贺兰珏好胜,七岁时两人比拼谁能在一日背得《诗经》全文,他便窝在chuáng角不吃不喝连连背了十二个时辰。

  比试时当然是贺兰珏赢了,赢后他振臂高呼自己是天纵英才,呼完后又赏晏青衫一记bào栗,骂说是谁要他这直娘贼让他。

  “直娘贼。”

  想起这三字时晏青衫仍止不住笑,自己也不知那日得来这名号,被那天纵英才的贺兰珏时时挂在嘴边,一日里最少要唤上百来次。

  贺兰眼里当时是只有他这个直娘贼的,直到八岁那年初chūn,才有第二个人勾起了他眼高于顶珏公子的兴致,那个人便是他的胞妹贺兰锦。

  他们习惯称这粉娃娃叫锦儿,贺兰珏每日花费大把光yīn去逗弄她,结果周岁时锦儿开口,第一个会唤的竟不是娘亲而是“锅锅”。

  “锅锅,锅锅。”

  锦儿蹒跚学步是总追着他们乱叫,贺兰珏在前头逗引,也总是将音调拖的极长回声“唉!”

  这声“唉”字穿越了横亘其中的岁月坎坷,到如今晏青衫仍觉得犹在耳侧回鸣。

  他将那尊琉璃瓶高持,遥敬那些岁月,还有岁月里刻骨铭心的人。

  “贺兰珏。”他道:“我等你十年后又宽限一年,将你锦儿完璧还你,到如今我归去,可也算终不负你?”

  门外寒风簌簌,似在答的确他不曾负他。

  这答案里他仰头,将瓶内蛇毒缓缓服下,琉璃瓶儿映着他琉璃色眼眸,一般的安详静谧。

  清早跨进勾栏院门的时候萧骋就觉着不对,不祥预感分外qiáng烈。

  像是早知道他要来,锦瑟提了个斗大包袱坐在门槛候他,嘴里不停叨念着什么。

  萧骋弯腰仔细听了,她念的好像是方药单子:“雁来红三钱,蔓陀糙五钱,菡萏二钱,月见糙一两,隔年雪水熬煮,三碗变一碗……”

  翻来覆去她就这么念着,见萧骋来后忙扯住他衣袖发问:“菡萏是什么?雁来红是什么?……”

  萧骋被她绕的发晕,苦笑按住她肩头:“那么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翻来覆去背的是什么?”

  “药方!”锦瑟答,满脸俱是欢欣之色:“昨夜青衫哥哥bī的我背了一夜,说是今天你会来带我出门游玩,要我出门后切记按这个方子熬了汤药敷脸。”

  “带你游玩?”萧骋默念这句,恍然间大梦初醒。

  他掠起衣衫急奔,风刮过脸颊,似霜刀刺骨。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愚钝至此?

  早该知道他已萌死志,早该知道他昨日是亲手托孤。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今日,要在诞生的同日将生命终结。

  但愿还来得及吧,一路他这么想,奔跑到咽喉刺痛如被火烧。

  只可惜仍是迟了一步,路到尽头时晏青衫已然将药服了,琉璃瓶碎了满地,而他正拿手沾着口中喷涌鲜血,写那诗里最后一个字。

  诗只四句,写在不易察觉的墙角。

  ——王梁旧梦短,玉阶去路寒,别君三千里,夜冷照青衫。

  是首藏头诗,暗藏了珏别而字,又音同诀别,写了只为给一个人看。

  纵死时不带怨犹,他心却仍有挂记。

  这些内qíng萧骋当然不懂,他只管抱住了晏青衫身子,不停拿手探他呼吸,唤人时嗓音沙哑犹如困sh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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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以后勾栏院俨然成了医府,萧骋这一生也从来不曾似现下这般穷凶极恶,恨不能将那些无用的名医一个个拖将出去杀了。

  千年人参,天山雪莲,一指长的虫糙,所有真真假假以他胄亲王权势能够采集到的良药都被觅了来,能服的服了,不能服的炖作汤药qiáng喂,晏青衫那口冻泉般时断时续的活命之气总算是稳固了,只是人还不曾清醒,一日日静卧,身躯冰凉。

  夜冷照青衫。

  萧骋望着墙上这句五言诗,再不能按捺心绪,挥手将桌上公文拂了满地。

  战事,夺权,倾轧,他躲不开这些纷争,他半刻不得停歇,人到哪里,公文繁务便跟到哪里。

  不错,是男儿自当不负凌云之志。

  可若是青衫冷却长夜自此孤寒,他还要这些身外繁华满目喧嚣作甚?

  “罢了。”

  许多人都听见他这句喟叹,有遗憾也有释然。

  什么罢了他不曾说,可自此他早朝罢上公文累积,再不是那个事必亲躬日夜cao劳的胄亲王。

  朝内固然有些动dàng,可也不是江山就因他缺席而崩塌。

  这结果他早该预见,只不过缺了那雷霆一喝。

  所以他日日将晏青衫手握了,心内平静,并不嗔怪自己。

  不是志气短浅,因为区区一个晏青衫而放弃一切。

  差点失去他,不过是那雷霆一喝,是促他放弃困顿挣扎的一个由头。

  结果晏青衫于第十日醒来,几乎和圣上亲临同时同刻。

  他睁开眼那刻,萧凛正自门口踱步而来,不可置信问道:“你便为了这戏子将军国大事全都撂了?七弟,你几时学的这般没有志气?”

  萧骋闻言起身,缓缓躬腰行礼。

  “三哥。”他道,语气如旧端敬。

  何qíng何景下他也不能忘却他们是君臣,xing格,决定他越不过忠前那个愚字。

  萧凛不语,踱步来到晏青衫跟前,先是捏住他下颚端详片刻,再然后突然发力卡住脖颈将他高高持起。

  “做婊子,就该当守做婊子的本分。”他咬牙切齿:“你学那贞洁烈女寻死,到底是存心要博谁的同qíng!”

  “三哥。”

  身后萧骋又唤,语气仍是端敬,可掌携劲风如电袭来,只一记就将萧凛卡住晏青衫脖颈的右手远远dàng去。

  “你!”萧凛变色,几乎不敢相信一向温恭的萧骋居然敢出手冒犯于他。

  萧骋将晏青衫扶携着躺下,自桌上取了酒壶和杯盏,斟满后端于怒形于色的萧凛。

  不待萧凛发话,他已将跟前水酒饮尽,抬首问道:“上好竹叶青,三哥不喝杯吗?”

  萧凛不明白他这是弄的哪番悬虚,迟疑片刻也仰头将酒饮了。

  “多谢三哥。”萧骋将他手间空杯接下,突然一掠衣衫双膝跪地:“杯酒泯恩仇,萧骋请圣上恩准去往沧州守陵。”

  萧凛闻言睁圆了双眼,良久不及反应。

  “什么?”他俯身:“你刚说什么?”

  萧骋抬眼望他,因中间隔阂已决意放下,那目光无畏而坦然。

  他重复:“萧骋请圣上恩准去往沧州守陵,唯一条件是带晏青衫同往。”

  “晏青衫?”萧骋回身,又望晏青衫一眼,犹不置信:“你就为了他?为了他放弃你前程功业?”

  “三哥。”萧骋垂首:“你我自小相依长大,这样qíng分你对我仍存猜忌,既是如此,既是万般皆不得好,我不如全身隐退,这念头我早有,只三分为他,余下七分……”

  “余下为谁?”萧凛接过话头:“为求自保吗?”

  “三哥。”萧骋长叹:“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记得你从小眷顾我,记得是你扶我第一次上马,记得你诸般亲厚。当日我踏平燕国为你,到今日中止纷争亦是为你,你的七弟,自始至终,从不曾存有一丝逆反之心。”

  言下无限唏嘘,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兄弟间的温存信任如何就一步步褪尽只余隔阂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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