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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郎_常叁思【完结】(49)

  木质的手感有些生疏,摸得出是一把历久经年的老算盘,不知道是从谁的手里辗转来到了权微的家中,勾得他一下就想起那把从不离身的度量衡,杨桢瞬间心如刀绞。

  饮岁是精铜打造,300年来几经易主,磨损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朽不腐,光可鉴人。

  忘记是哪一年的隆冬了,他在烛台下记账,烛火飘摇不定,窗外风雪呼啸,而度量衡在案上岿然不动,那种静定使得他心血来潮,提笔落下了“饮岁”二字。

  心若无物,尘埃不惹,岁月饮尽,不改其性。

  章舒玉喜欢它稳定的特质,不似人心易变。

  他带着它走南闯北地衡量货物,9年的光阴不离不弃,已然形同臂膀与手脚,如今他靠一缕孤魂漂泊成为杨桢,那没有精魂的饮岁到了哪里?是埋入了他在梦里的那个牙郎之墓,还是埋进了大漠的黄沙山丘?

  平心而论,如果中原的战火绵延,那么比起之后流离失所,或许死在乱世之前的荒漠里反倒是一种幸运。

  可苦屿虽苦,于章舒玉却是根深蒂固,他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也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淡化背井离乡的哀愁和无助。

  或曰一瞬,或曰一生,世事难料,除了沉默地背负,他又能干什么呢?

  杨桢因为喉头哽咽带来的不适,小幅度地转了下头部,两行清泪却不堪这么轻微的搅扰,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工作室面朝东南,时近中午,斜射只剩下一点,照在窗台下方的地板上,从屋里看去那块的光晕特别亮,其他地方就被衬得有些黯然失色。

  杨桢站在发昏的角落里,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可他整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却静得反常。有一瞬间权微甚至都觉得,他不应该站在那里。

  这种感觉真是大白天活见鬼,权微很快回过神来,感觉自己最近的逻辑有点故障,他两只眼睛都看见杨桢不止在这儿,还在耍他心爱的老算盘。

  不问自取是为贼,权微喝了口酸梅汤,抬脚就往角落里走,要去跟侧对着他的杨桢理论,谁给他的勇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可不等权微走到跟前,一点小东西忽然从杨桢下巴上滚落,砸在算盘的一个角上,摔成N瓣又飞溅出去。

  权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然而落下的过程太快,又是半途才被他捕捉到,他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直到他的目光回到杨桢脸上,权微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权微顿住脚步,心里有一半惊讶,和一半的想不通。

  一个大男人,被人按着剁手没哭,被人打到肚子痛进医院也没哭,到他家里偷偷打算盘的时候却哭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

  他脸上带了点怀疑和不悦,刚要开口问杨桢是怎么回事,角落里的人被声音惊回魂,特别难堪地看了权微一眼,接着立刻转过身,背对着权微小声说了句“抱歉”。

  杨桢的动作很快,所以对视及其短暂,但也许是他眼里的情绪太多了,使得还算平静的面孔里都全是痕迹,权微猛不丁跟那种密不透风的悲恸打了个照面,吃惊和好奇登时给兴师问罪来了个全面碾压。

  虽然杨桢的行为莫名其妙,但直觉十分敏锐地告诉权微,现在不该没话找话。

  杨桢背对着他,装模作样地挂起了算盘,可是揩脸的小动作瞒不过权微5.1的双眼,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轻轻地从工作室里出去了。

  屋里安静,脚步声的存在感就强,杨桢听见背后的人渐行渐远,心里猛然松了口气,他刚在人前失了态,好在权微心善,没有给他难堪。

  有人失意了需要安慰,他当然也需要,但也不希望交情不深的人来过多追问,因为他需要解释为什么会如此,还得承受别人可能有的无法理解。

  权微的反应对他来说刚好,陌路之交,就该这样点到为止。

  角落里有个小条凳,杨桢在上面坐下来,花了一会儿来平复汹涌的情绪。

  他心里一直很沉,但又绷着不许自己发泄,他连身都没立稳,哪有时间来伤春悲秋?所以杨桢从没想过,会在权微的家里忽然露出马脚。

  悲不自抑,情绪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东西,如果权微问起,杨桢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解释,可是谁会听呢?

  杨桢向来稳重,这种尴尬也是平生少见,他脑袋空空地干坐了一会儿,一时有些提不起兴致去想辙,只是凭本能觉得阳光很暖,就慢腾腾地将条凳拖到了窗台下面,然后将背塌下来,脚也随意地伸开,鸠占鹊巢地晒了会儿太阳。

  这屋里都是木作,乍一眼很像古代的室内,就一会儿,杨桢仰头靠在窗台上的时候,在心里在这样对自己说。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他肺腑间滋生,环境似乎也没那么逼仄了,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很长的气,直到无法呼吸的压力排山倒海地袭来,他才开始重新吐息。

  又过了几分钟,杨桢睁开眼睛,脆弱和哀愁已然消失无踪,他坐起来练习似的笑了笑,然后才起身走向卧室。

  权微在客厅里削水果。

  木工的刀工是杠杠的,罗女士丈夫送来那果篮里的三瓜两枣经不住他霍霍,大半都已经脱了皮,列在果盘上等待光荣就义,这早就超过了一个人日常的水果分量,可是权微还不肯停。

  他有心事的时候,就会特别勤快。

  可惜削水果对他来说是眼睛都不需要用的小儿科,不是很能走心,于是他还是止不住的在胡思乱想。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像杨桢这样怪异,不是喜欢,不是讨厌,就是这两种感觉难解难分地掺在一起,和成了一堆理不清的稀泥那种。

  看杨桢平时的表现,是那种特别要脸的人,痛得满地打滚都不肯吭声,今天却没头没脑地哭了,可能是因为太稀罕和诡异了,权微在客厅里坐了才没多久,那个画面却已经在脑子里回放了好几遍。

  然后每想一遍,他就会更加无法理解。

  权微也不是没看男人哭过,他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哭了;他爸被剁手那会儿也哭过;还有孙少宁的体检单到手的那一刻也是痛哭流涕。

  可他们的哭法权微都明白,因为不舍、痛苦和恐惧,那么杨桢是为什么呢?他的房里,有什么刺激杨桢的东西吗?

  权微这时沉浸在迷惑里,脑容量有限地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好奇心害死猫,对一个人产生拨开迷雾的探求心,就是向他逐渐靠近的开始了。

  杨桢走到工作室门口,一眼就见权微看似专注地在忙活,刀起梨转,果皮连成一条线,颤颤巍巍地掉进垃圾桶,皮肉分离,雪白的果瓤慢慢现出形状。

  他将那点在人前落泪的赧然藏好,若无其事地敲了敲工作室的门,制造出一点引人注意的动静来。

  权微应声抬头,眼仁幽黑的眸子锁住人,入眼的杨桢表情不显山不露水,已经恢复了正常。在权微心里开始有什么想法之前,他下意识就觉得还是这样顺眼一些。

  杨桢主动打破了沉默,他找了个十分三俗的借口说:“我、我能不能用下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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