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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_御井烹香【完结】(195)


皇帝对此亦不吃惊,他点了点头,“有道理,她是做得出这样事的人。”
就这一句话,小吴美人的脾xing就算是盖章定论了。柳知恩垂下头不置一词:这时候没有必要多话。
“有她这样的人在两宫间搅风搅雨,孙氏和徐氏就是要不生嫌隙都难……”皇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柳知恩的意见,“你说,该怎么处理这小吴氏为好呢?”
柳知恩还是不说话——皇帝都被他给逗笑了,“是叫你来回话,又不是让你来受死的,这么肃静做什么?朕就不信,你没打听过南内的处境……别还装得和待罪的囚犯一样,朕还不知道你的脾xing?”
“爷爷和姑姑之间的事,奴婢实在是猜不透。”柳知恩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在声音里也注入了一点笑意,“若是皇爷要问奴婢的话,奴婢肯定是和姑姑一个看法:虽说小吴贵人有些行差踏错,但毕竟是双身子,还应以皇嗣为重。”
“哦?”皇帝有一丝兴味,“你就这么了解你徐姑姑?”
“敢问爷爷,您觉得姑姑对此事,还会有第二种说法吗?”柳知恩颇有信心地反问了一句。
皇帝呵呵一笑,有一会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叹了口气,“难说啊,柳知恩,知人知面不知心,朕现在对人心,可是没你这么有信心了。”
看来,太后的那番劝说,到底还是着了痕迹……不,应该说皇帝本人的心智也容不得这般侮rǔ,他可不是那种被人随意摆布的糊涂虫。太后说辞的改变,很难不引起他的注意。
柳知恩并不感到吃惊,但事到临头,也难免有几分不舍,有几分难言的惆怅。
他脑中仿佛在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张面孔,早已经被记忆冲淡的母亲与姐姐——她们都早在他净身之前,便纷纷因病而去,其中活得最久的是他的大姐,去的时候浑身生满了脓疮,她被发配进教坊司做了一名官jì,不知何处来的一位客人,把治不好的花柳病过给了她,他的亲人留给他的,只有几件洗过发白的旧衣;远在南京养老的义父——麦加与真主,是他一生的信仰,老人家多次言说他们这等毫无尘yù的无垢之人,正适合信奉清净的真主,但柳知恩从来也不信神佛,他不信自己是前生作孽,今世生来还债;还有刚入宫时一道在司礼监前扫地的同门,他叫什么名字柳知恩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成天做着美梦,盼着司礼监的哪个大太监见他长得伶俐,便将他调到身边服侍。可还没等到如愿,便染了疫病一命呜呼。那时候柳知恩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缘巧合地认了三宝太监这个义父,义父收下他时说了一句话:“当太监的个个都是苦命人,谁没有一段故事。”是啊,谁没有一段故事,若没有故事,又有谁会乐意舍了凡根,从此做个残缺不全的人……
在太孙身边服侍时,和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女……柳知恩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现在的小吴美人也曾对他送过秋波,那时她还只管为太孙收拾书房,太孙爱好武艺,一年到头难得见他几次。小吴美人qíng窦初开,也想在小huáng门里找个对食,帮着她说几句好话,把她推到太孙的龙chuáng上去。柳知恩当时几句话就把她呛得直哭,那时候,他毕竟还没有历练出如今的城府……
还有第一次进来侍寝的小徐姑姑,那时候她还是太孙婕妤,眼睛清澈得像是溪水,她穿着玉色的小袄子,天水碧的纱裙,微微笑着走进屋子里,就像是一阵chūn风chuī了进来,她左右好奇地看着,走到大爷身边,蹲下来看他斗蛐蛐儿,他给她让了点地方,她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在表达她的谢意……那时候,他哪里想得到今天他会在这里,为了小徐姑姑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但柳知恩一点都没后悔,他甚至并不十分惘然,此时此地,他心里实在是十分欣快的。
“旁人,奴婢是不敢保。”他说,态度一如既往地沉静,“唯独徐姑姑,奴婢是敢保的。”
“哦?”皇帝有些兴味,“柳知恩,你跟在我身边也十多年了吧……我记得你去服侍徐氏,才两年多一点吧?当时去的时候还不qíng愿呢,怎么,这就已经是成了她的死忠,心里半点没想着gān清宫了?”
“皇爷明察,奴婢不是给徐姑姑说好话……”柳知恩不必做作,便很真诚地叹了口气,“徐姑姑这xing子,成在纯净,败也在纯净。错非如此,又怎会惹怒了您……而若不是看清了此点,奴婢当日也不会忧心忡忡,以至于回到屋内,窃听您和徐姑姑的说话。”
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似乎都有瞬间的僵凝,柳知恩心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地砖面——心静了,五感也就特别敏锐,皇帝的一举一动,虽然不能眼见,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皇帝的呼吸一下尖锐了起来,快速而清浅的呼吸声,似乎也显示了他的qíng绪变换,然而,这变化也不过持续了一会儿,便又被平静的吐纳所取代,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地道,“果然是你。”
“皇爷猜到了?”柳知恩故作动容。
这世上但凡是人,都喜欢炫耀,只看你怎么去逗引他的qíng绪而已。在小吴美人的事上大肆拍皇帝的马屁,收到的只会是反效果,但此时的惊讶,自然会令皇帝对自己的dòng察力沾沾自喜,哪怕这位青年帝王英明神武,也逃不过这一套小花招。
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得意,“除了你这奴婢秧子,永安宫里还有谁会这么大胆?柳知恩,你毕竟跟了我十几年!”
柳知恩连连叩首,“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皇爷明察秋毫,奴婢……奴婢自知犯下死罪,只是当日实在担心——”
“担心什么?”皇帝步步紧bī,“担心你们主子坏了事?”
“是……若以当时qíng况,奴婢心中就怕娘娘会和皇爷顶嘴,甚至于说是……”柳知恩没有再往下说,事qíng的发展,已经证明了他的预判有多正确。
“哦?”皇帝倒是被他点燃了兴趣似的,他的声音中出现了些许兴趣,一时竟没有发火——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火气。“你是怎么猜到她会发火的?”
“皇爷从清宁宫来,”柳知恩说,“一来就提起了继后的事,态度又绝不像是认真要立庄妃娘娘为后。以奴婢对皇爷的了解,您主意定下,只怕很难更改,满心要改立贵妃娘娘的,如何此时说起这话?奴婢心中断定,必定是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引来了您的疑心。只是此事徐姑姑事前丝毫不知,对皇后之位,她也从未有过野心。这一点,您很快也看明白了。当下收歇脾气,似乎另有要事要和徐姑姑商量。——太后娘娘要立徐姑姑,您想立贵妃娘娘,母子二人意见相左,您又是极为孝悌之辈,必然不想和太后娘娘公然置气。此次商议,只怕是劝说徐姑姑从立后之争中退出,这亦是合qíng合理的安排,可,以徐娘娘的xing子……”
而这合qíng合理的安排,徐循又是绝不会接受的。皇帝呵了一声,“合qíng合理……看来,你倒是还懂得几分事理,知道此次错在小循。”
机会来了。
柳知恩深吸了一口气,他重重地给皇帝磕头,“皇爷明鉴……奴婢,奴婢实在有一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皇帝很痛快地给了许可。
说谎,最要紧是三分假,七分真。
“奴婢自从入太孙宫服侍您以来,已经过了十几个年头,昔年为您传唤嫔妾,后来也能时常在您身边服侍……可以说,除了如今的皇后娘娘奴婢没有打过照面以外,”柳知恩抬起头望着皇帝,恳切地说,“余下的娘娘们,奴婢都是有几分熟悉的,也能略略看出各人的秉xing。”
皇帝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他抬了抬眉毛,似乎在示意柳知恩,‘说下去’。
“孙娘娘xing烈、何娘娘xing凉,这些,都是在经年累月的接触中给奴婢留下的印象。”柳知恩字斟句酌。“唯独徐娘娘,素日笑容可掬亲切温厚,奴婢也是到了永安宫伺候以后,日积月累,才发觉了徐娘娘的xing子……徐娘娘的xing子很倔!”
在南京,一个太子妾侍就敢和大臣顶牛,在永安宫,一个妃嫔敢和皇帝顶牛,柳知恩说的当然绝对正确,不过却是绝对正确的废话。他没等皇帝的反应,便续道,“徐娘娘是从来都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哪怕心中苦到了极处,面上也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虽说心底……一直都介意着孙娘娘更得皇爷您宠爱的事儿,但徐娘娘既以女诫自律,从来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对孙娘娘的丝毫艳羡。唯独那一次,您在永安宫失口说了皇后娘娘的不是,bī着徐娘娘不能不在皇后娘娘和孙娘娘选边站的时候,徐娘娘才炸了一次。事后,徐娘娘虽然不肯对任何人承认,但奴婢看得出来,她会那样倔qiáng,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徐娘娘心里……心里在意……孙娘娘。”
“身为妃嫔,此念当然绝不应有,素日里,娘娘身边的嬷嬷也常以道德规劝,再说,娘娘所得宠爱,本也不少,她一向都劝自己要知足,也不吝于提拔底下的姐妹们,唯独是对孙娘娘心有芥蒂。奴婢虽然自小净身,不懂得这凡间的爱yù之念,但冷眼旁观,却觉得娘娘的这一心结,正是因为爷爷在她心中,乃是不可或缺的唯一,可她心底清楚,在爷爷心里,自己最多只排第二,前头却还有一个。”柳知恩叹了一口气,“提拔别人,是因为别人在爷爷心中无足轻重。可娘娘心里,实在是希望她能占到爷爷心中的第一……”
爱一个人,当然会希望自己是他心中的第一,这一本能,又岂是女四书这样的规范,能够约束的?
“娘娘xing子纯净,不善作伪。平日里倒也罢了,和爷爷您单人独对,谈的又是那样的事,不发作几乎是不可能。奴婢当时实在是担心得没有办法了,是以不能不出此下策。——亦是自知死罪,未想过从昭昭国法中逃脱,只是临死前,奴婢都要说句,娘娘当日顶撞皇爷,看似不留qíng面,实在是秉xing如此,越是伤心,面上就越是若无其事,越不肯被您看出一点端倪,越是要反过来伤了您……其实姑姑心里,不知是多在意爷爷,奴婢素日侍奉姑姑左右,难道还不明白吗?只有在您出现在永安宫中的时刻,娘娘的眼神才是活泛的,她就像是一朵向日葵,只有您这太阳出来的时候,才能露出欢容……”
柳知恩说不下去了,他通通给皇帝磕头,“请爷爷万勿为姑姑骗过,宽宥了她这小xing子,勿对姑姑冷了心肠……您若能和姑姑解开误会,奴就是死,亦能无憾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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