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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50)

  我走得很慢,但是栎阳,还是一天天近了。

  我渐渐变得越来越惶恐了。

  我害怕见到张良,害怕见到利苍,甚至,我害怕见到刘邦那yīn暗而又隐藏了报复快感的眼睛。

  我想掉马南下,头也不回地逃回到瑶里,在那里,有我的义父,我的萍夫人,还有我的药园和仙糙,在那里,岁月可以静好。

  可是我终究是回不去了,就像我回不去那个十六岁的碧玉年华,更回不去那个遥远的前世。

  刘邦还在等着我,为我和利苍赐婚。

  流霞漫天的这个暮chūnhuáng昏,我的面前,远远地出现了一座城邑,青灰色的高大城墙,斜斜映照着几片斜阳,没有风。

  我知道这座城,这是距离栎阳最近的一个人烟密集处了,过了这城,再走两日,便是栎阳了。

  我慢悠悠地信马到了城门之前时,天色已是昏暗了。

  守城的军校不肯开门,他在城头之上探出身子对我大声喊话。

  “刚接命令,非常时期,酉时过后城门一律紧闭,不得进出。”

  我笑了一下,拍马倒退了几步,掉转马头。

  来时的山路之侧,我见到过一座被荒弃的野屋,应是从前猎人或者山民所留,既然无法进城,今晚便去那里过夜,也是无妨。

  身下的马抬蹄走了不过两步,我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城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沉闷之声。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僵住了。

  城门里出了一骑,而马上的人,却是张良。

  他蓦然抬头,我和他,四目相接。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狂喜的光。

  和他相识这许多年,第一次,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如此不加掩饰的狂喜。

  这是他吗?那个从来只会柔和地看着我,轻轻呼唤我名字的他?

  “阿离!”

  他大叫一声,驾马朝我而来。

  我却是猛地回头,夹紧了马腹,拼命地夺路而逃。

  这样的相遇,太仓惶了。

  来时的想见他的yù望,已经被回程的日日夜夜给消磨得所剩无几,而最后的仅存一丝勇气,也早在他出声呼唤我的名字之时灰飞烟灭。

  我只剩下了惶恐,但愿自己就此消失。

  身后的他却是紧追不舍,不停地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他渐渐地追上了我。

  我一咬牙,猛地拉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他已是贴到近前,欺身伸出了手臂,我便到了他身前的马上,被他从后紧紧揽在了怀中。

  “阿离……,为什么?”

  身后的他,唇不停地辗转于我的耳垂,低声而又压抑地一遍遍问我。

  他问我为什么,是为什么看见他而逃,还是为什么终要嫁给利苍?

  我不答。

  他的吻渐渐带了怒意,我开始挣扎起来。

  他猛地扳过了我的身子,昏暗的夕照余光中,我看见他的眼中,凛冽的怒气在渐渐生起。

  “为什么?”

  他盯着我,再次问道。

  我不语,只是微微垂下了头。

  良久,他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再次紧紧地抱住了我,将我的额头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阿离,我很后悔,如果我没去巴蜀,如果我让你随我一起去了,又或者,如果我没有让你等待了这么多年,从十六岁一直等到现在,那今天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轻笑了下,我却感到了他的微微颤抖,“我回到了栎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汉王不日就要赐婚你与利苍……阿离,我知道这绝不是你的本意。栎阳城里找不到你,我想你必定是去巴蜀找我了,所以我又赶了回来,果然遇见了你。阿离,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怕……”

  他的臂膀,紧紧地抱着我,他轻柔的唇吻,不断落在我的眉眼,我的唇。

  子房,你是在诱惑我吗?

  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我和那个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就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这也是他的不幸。

  这是今天所有这一切不幸的源头。

  可是我不能让你知道,真的不能。

  那个人,他是你奔波至今心念不忘的能让天下黎民得过安稳生活的希望,是这个未来帝国的皇帝。

  比起我,这个叫辛追的女人,你的人生舞台不过刚刚上演了一部序曲,接下来,你会成为万古流芳的帝王之师,你会成为后人神往数千年的谋圣,你的光

  ☆、合卺

  夜渐渐深了,山间枝木,笼在了一片清冷月明中。

  我与他宿在了山边的那间荒屋之中。屋里应是时有山民在此暂借过夜,所以地上还留有一个麦秸铺。

  我和衣睡在了麦秸之上,闻着它散发出来的gān燥的微微带了一丝泥土腥气的味道,默默看着靠坐在我身边不远处门口的他的身影。

  光线很黯淡,我只能看到他的一个模糊的轮廓。

  “阿离,唱一首歌给我听吧,我突然想了起来,这么多年,我竟是从没听过你唱歌呢。”

  黑暗中,他突然这样说道,语调那样的温柔。

  我的喉间一阵哽咽,却是从麦秸堆上坐了起来,笑着答了一个好字。

  片刻之后,我轻声唱了起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jiāo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唱的是齐秦改编自徐志摩的《偶然》,前世里,它一直是我的最爱,而此刻张口,自然便唱出了它。

  他静静听着,不发一声,我便一遍遍唱了下去,直到他叹了一声:“这样的格调,只怕也只有你才能唱出的吧,你从来就是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好是好,可是未免有些过于伤感了……”

  我笑了,想了下,便换成了《小毛驴》。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cháo骑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稀哩哗拉摔了一身泥……”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低沉而又舒慡的笑声和了我轻快的歌声,听起来竟是那样的合拍。

  我也笑了,然后继续唱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呀,叫姆妈,姆妈不在,咕噜咕噜滚下来,哟哟,咕噜咕噜滚下来……”

  他笑得更是厉害了。

  我又唱道:“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他渐渐地不再笑了,只是沉沉坐在黑暗中,望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却是一直唱,唱着我能想得到的所有的快乐的童谣,直到泪流满面,濡湿了衣襟,也未停歇。

  “阿离,你还记得十数年前,下邳与你相遇的那个祓禊之夜,你对我讲过的‘缘分’一词吗?那个迦僻罗卫国的王子,他后来如何了,我一直想知道,从前却是一直忘了问你。”

  黑暗中,他又问我。

  我抹去了脸上的cháo湿,想了下,慢慢说道:“那位王子,他后来有感于人世生老病死爱恨悲嗔种种,皆是烦恼的源头,便舍弃了王族生活开始修行,后来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为了圣人,成为了佛。佛,就是觉者,知者,对宇宙人生彻底明白,真正圆满觉悟了的人。”

  他默然,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倦极入眠的时候,他终于低低长叹了一声:“阿离,只怕我是永世也成不了佛的……”

  东方微微地泛起了鱼肚白,他靠在开着的门上,头微微地侧着,仍是沉睡未醒。

  我凝望着他瘦削的脸,伸出了手,想触摸下他微微蹙起的眉,却终是停在了半空,只是将他半夜披覆在我身上的外衣轻轻披回了他的身,出了屋,悄悄牵过栓在树边的马,朝北而去了。

  两天之后,我回到了栎阳。

  刘邦在朝会的时候,当众宣布了我和利苍的婚事,他下令要为我和利苍举办一个栎阳城中最是隆重的婚礼,大宴全军将士三天,甚至,他还郑重其事地亲自给我义父衡山王写了一封帛书,为自己的僭越代他主婚向他告罪。

  他说:您的女儿与我军中的护卫将军利苍同心结姻,本该经由您这位父亲大人做主,只是两个年轻人彼此恋慕,而您路途遥远,所以我作为利苍的王主,就只好厚着脸皮代替您为他们做主了,只是我心中还是十分惶恐,万万恳请您的原谅,还望您他日有空来此做客,我必定会以上宾之礼接待您的。

  后来,我的义父对我说,他的信,辞藻华美,语气恳切,没有人无法不被他的诚意所感动。

  整个栎阳城,一改之前因为彭城惨败而致的萎靡颓丧,变得重新又充满了欢乐,人人的脸上都挂了一丝喜庆的笑容。

  吉时到了。

  我站在镜前,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那有些模糊的影像。里面的女子,头挽高鬓,耳缀明珰,身着嫁衣,看起来仍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华美。

  我朝着镜中的那人笑了下,转身朝外而去,外面此刻正是宾客盈门,鼓乐嚣天,而利苍,我即将的夫,他还在门外等着我,缁衣缫裳,俊朗而挺拔。

  这一年,是汉二年,我三十整岁。

  油烛高照,映得满室通红一片,利苍的脸,也是被染得一片赤红。

  他应是喝了不少的酒,入了房便执了我的双手,久久未放,看着我的眼睛,却是一片清亮,满是喜悦。

  “你伤处刚愈,不该喝这许多的酒。”

  我已拆去钗环,看着他,轻声责备。

  他不在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今天……我高兴,真的是高兴,我不是在做梦吗?”

  我摇了摇头,抽回了自己的手,下一刻却又被他紧紧握住了。

  “我真的高兴……,你知道吗,这许多年,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心中空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东西,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直到那一年,我在彭城的城门之外,见到了你……,你站在月光之下,面上带了笑容,辛追,你不是最美的女人,可是你的笑容却一下子进入了我的心,我觉得自己从前应该是见过这样的笑容,可是我想不起来……,然后你冲了过来,抓住我不停摇晃,说我是你从前的一个故人……,辛追,从那以后,我就时时会想着你的笑容,希望自己可以回想起过去,我想知道,过去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过你,可是我一直想不起来,我很苦恼……,直到那天汉王告诉我,说你愿意嫁给我,他要为我们赐婚。辛追,你真的愿意成为我的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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