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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昨天_吴沉水【完结】(17)

  也许是毁灭xing的后果,足以让钟表的链条啪的一声断裂的后果,但那不是我要考虑的。我的工作只在于将被压抑的yù望解放出来,我所感兴趣的,是如何处理这个yù望,将之扩大还是缩小,有没有可能将之改头换面,甚至偷梁换柱,但我做不到抹煞它或消灭它。

  约翰福音上说,“你将知晓真理,真理也将使你自由。”

  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把这句话中的真理换成yù望呢?

  你将知晓yù望,但yù望绝对不会使你自由,那会怎样?

  不被承认的yù望一旦被解放出来,它会无时无刻地缠绕你,压榨你,令你烦躁挣扎,令你每一步的屈服都充满惊心动魄的斗争。

  就如洪爷现在这样。

  他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痕迹,两眼布满红丝,手里拿着烟,但抽烟的姿势仿佛那是全世界仅剩的最后一口空气。他盯着地上摆着的廉价鞋,那眼神令我怀疑他想吃了这些鞋子。我满心愉快地看着他qíng绪外露,我知道这个男人仍然处在挣扎中,他的yù望蠢蠢yù动,从层层防备的qiáng大意志中拼命要冒出头。

  但他的意志却坚决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因为这种男人习惯了做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他不批准自己身上出现超乎理xing的东西。

  所以他身上在发生分裂,其激烈程度不啻于一场战争。

  我正看得兴奋,冷不防没受伤的胳膊却被人攥紧,我偏头一看,张家涵不知何时已经惨白了一张脸,浑身打着哆嗦,就如畏缩的兔子见到要吃它的天敌一样。我皱眉看着他的手,正要不客气地甩开,但我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他一个用力塞到自己身后。

  然后他用那个瘦长的身板挡在我面前,颤抖着声音说:“洪,洪洪爷,您,您,您高抬贵手,小冰年纪小,他,他知道自己错了……”

  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错了?而且我也不认为张家涵能代表我说话。

  于是我站起来,平静地说:“这里没有区分对错的需要,洪爷觉得呢?”

  我稍微用了点诱导,但洪爷只是迟疑了不超过两秒,并没有上勾。他今天来刻意避开我的眼神,对我的戒心比那天晚上重多了。要冷不丁地催眠他,难度很大。

  “小冰,你给我闭嘴!”张家涵喝住我,带着哀求对洪爷说,“您,您大人大量,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我看出他很畏惧洪爷,这种畏惧根深蒂固,将他刚刚稍微积攒起来的自信一扫而光。

  张家涵对这个男人的态度是下意识地示弱哀求,这种直觉反应令我明白,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相反,他很习惯如此。

  他习惯于怕这个男人。

  一个人要畏惧另一个人并不难,绝对的权威,长期的恐吓,直接的bào力,从语言到行为事无巨细地打压。日日夜夜这样折磨下来,即便是彪悍如看守我的雇佣兵也抵挡不住,更何况脆弱的张家涵?

  我想起我刚刚遇到张家涵时对他的感觉,他脸上挂着无论对谁都陪着小心的笑容,他流露出的自我厌弃的念头,我莫名其妙地为此而感到遗憾。

  我意识到,他的心理建构,从某种意义上讲,或许已经被摧毁。

  我还想起在我被关于地下室的日子,如果我不是原冰,如果我不是那场心理拉锯战中的胜者,恐怕今天被制造出,就是一个畏惧胆小,怕光懦弱,没有自我意识的垃圾。

  可是谁有权令别人成为垃圾?

  我在瞬间不喜欢张家涵挡在我前面替我道歉了。

  我用没受伤的手拉开他,他固执地战栗着不动,我不耐地用力将之推开,张家涵被我推了个踉跄,回过头,诧异而惶恐地看着我。

  “小冰,你别任xing!”他大概是真急了,说话忽然利索起来,“现在不是逞qiáng的时候你不知道吗?死孩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给我过来,听到没有!”

  他又伸出手想拉我,我避开他,盯着洪爷慢慢地说:“张家涵没有做错什么,不该他道歉,他不该替别人道歉的,或许这么说更准确点,张家涵,他不是生来就该说道歉的话,做求人的事,你听明白了吗?”

  洪爷脸色微变,他并没有被我催眠,但他脸上现出挣扎指令的痛苦,然后,他终于抬起头,他的视线带着不甘不愿,牢牢盯在张家涵身上不动。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张家涵,终于淡淡地说:“我也,不是来听他道歉的。”

  很好,我点点头,不再理会他,转身自己坐下来,继续掏出我的糖炒栗子啃起来。

  张家涵又怕又急,在这样的视线下很快手足无措。此时,洪爷朝身后跟着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个人走出来,我认得他,正是那天见过叫阿律的,他大声嚷嚷说:“阿Ben,你那什么熊样啊,我告诉你,洪爷今晚上就是路过这,顺便过来看看,怎么说都是宾主一场,看看你,关心一下你又怎么啦?哎我说你躲个屁啊,洪爷肯来你,那是他老人家心肠好,念旧,也是你小子祖坟冒青烟!”

  “啊,不,不是来……”张家涵畏缩地退了一步,小声地说,“不是来找小冰麻烦啊……”

  “你说什么?”阿律怒气冲冲地责问。

  “没,”张家涵嗫嚅说,“那什么,谢谢您了,您,您您要坐会吗?”

  洪爷静默着不开口,张家涵在这种静默的压力下逐渐额头冒汗,我微微摇摇头,他大概到死都学不会如何在心理攻防战中占据优势了。

  我拿脚尖将多余的小凳子踢了踢,说:“坐。”

  洪爷拉拉上衣,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来。

  我一直观察他,我知道他此时的内心jiāo战定然jīng彩万分,我不想打断。我有些感兴趣,一边咬着栗子壳一边看他,一开始洪爷都在微微垂着头,脸色严峻,默不作声,这个样子令张家涵的畏惧更加qiáng烈。过了一会,他拍拍膝盖,慢慢抬起头,眼神已经柔和下来,他仔细地打量张家涵,从头到脚,不放过他衣服上的任何一道皱褶,一直看到张家涵脸色涨红,才不紧不慢开口问:“这些年,你就靠卖这个过日子?”

  阿律见张家涵没反应,吼了一声:“问你话呢,哑巴了?”

  张家涵吓了一跳,颤声说:“是,是啊。”

  洪爷似乎有点笑意,问:“生意怎样?”

  “马马虎虎,过得去。”

  “多少钱,这种?”他随手拿起一只鞋问。

  “八十,不,五十。”

  洪爷微微勾起嘴角,问:“到底是八十还是五十。”

  张家涵窘迫地垂下头,老老实实说:“那个,拿货是五十,我,我想能卖个八十。”

  “这样你赚的很少。”洪爷淡淡地说,“一天你得卖十双以上才行。”

  “不,不少了,”张家涵神经质地笑了笑说,“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

  “我怎么听说,”洪爷拎着那只鞋子,慢悠悠地问,“这边的人都管你叫发财哥?”

  张家涵一下涨红了脸,赧颜说:“那个,是街坊邻居开玩笑的。”

  “什么意思?”

  张家涵低下头,尴尬地说:“是,取笑我穷人命却想发财。”

  洪爷放下鞋,轻声说:“我记得,你当年在帝都的收入不算低。而且你没什么嗜好,平时也不爱花钱,那么几年下来,难道你不算发了个小财?”

  张家涵惊惶地抬起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怎么,钱都花了?”洪爷皱起眉,“给袁牧之开那些场子用了?”

  “不,不,”张家涵立即摇头,“大头很厉害,他,他才不会用我的钱。”

  “最好如此,”洪爷冷冷地说,“要是袁牧之厚脸皮到靠你的卖身钱发家,这种人品,我还真看不上眼。”

  张家涵白了脸,微微颤抖着没说话。

  “那你的钱用哪去了?”洪爷问,“填在你那些孤儿院出来的弟弟们身上?”

  张家涵咬着下唇,坚持着没说话。

  洪爷盯了他半天,叹了口气,站起来对阿律说:“走吧。”

  阿律和另外两名手下没多说话,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了。张家涵一直到他们走远,才明显松了口气,看了看我,我瞥了他一眼,往嘴里塞了个好不容易剥开壳的栗子。大概我吃东西的样子取悦了他,他这才笑了,过来替我把外套帽子重新戴上,柔声说:“累了吧,咱们今天先回去。”

  他伸手把我手上的纸包拿开,说:“这东西吃着香,但很热气,吃多了容易上火。别吃了,乖,回去张哥给你煮宵夜。”

  我有些不满,但发现他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于是明白这些话不过是他为了纾缓心里的紧迫感而说,于是我也不开口,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缓过劲来。

  他转身开始收拾摊子上的鞋,一边收拾一边问我:“吃小馄饨还是吃汤圆?啊?家里好像还有点ròu,不然给你做个皮蛋瘦ròu粥?”

  “这么都不说话?刚刚吓到你了?别怕,哥不会让他们伤害你,无论如何也不会。”他絮絮叨叨地说,“不过你下回别逞qiáng,知道吗?洪爷那些人你不知道,手段狠着呢,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怕他?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可多了,我……”

  他忽然顿住了,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呆了半响,才勉qiáng笑了笑说:“不提那些,反正你记得下回见到他们有多远躲多远,啊?”

  我轻声说:“他们回来了。”

  “什么?”

  “洪爷那个手下。”我提醒他,“叫什么阿律的。”

  张家涵吓得手里的鞋啪一声掉地上,一抬头,果然看到那个阿律越过人群快步走回来,张家涵惊慌地看着他靠近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律,律哥,您,您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落东西,你脑子不清了啊,老子他妈的是奉命回来,”他啪的一声丢下来一叠红色纸币,说,“洪爷说了,跟你买十双鞋,给兄弟们换个行头。妈的,要老子们穿这种山寨货出去真是丢死人了,可没办法,谁让洪爷他老人家突发好心了。”

  张家涵愣愣地没反应,阿律bào喝一声:“给老子鞋,你聋了啊?”

  张家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十双鞋,用尼龙绳子扎成两叠递过去,阿律骂骂咧咧地接过,瞥了他一眼,眼光有些古怪地问:“你那什么,境况真过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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