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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昨天_吴沉水【完结】(22)

  我看着这个刘慧卿工作,她给病人量体温、注she、接导管、做各种各样琐碎的事,她的工作有时候还包括清理病人的排泄物,换chuáng单,跟病人家属为一些jī毛蒜皮的细节争吵,她声音很亮,语调通常高昂,不是很能控制自己qíng绪,脸上最常见的表qíng是皱眉发怒,脸色涨红的时候总是会伴随一连串不用停歇的快速中文,夹杂我不熟悉的方言和拐弯抹角的形容词。我问过张家涵,刘慧卿话里的某些词汇是什么意思,张家涵脸色变得很古怪,支支吾吾地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些。”随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告诫我:“那不是什么好话,你可千万别学。”我想张家涵的理解力可能不如我,而我不用弄清具体词汇的指向便能推测,刘慧卿大概是在骂人,而被她骂的对象有病人,有病人家属,有一同工作的护士,甚至包括之前我见过的年轻男医生。

  周围看来没有按照她的规则运作着,而她对于规则的要求又严格到必须如此的地步,所以她总是处在一种冲突中,不满和愤懑经常充斥她的内心,她显然缺乏应对的心理素质,当然也没有相应的,具有理xing的方式。

  她的工作时限长,qiáng度大,但薪酬却并不高,我察觉到她在护士袍下穿的衣服很廉价,脸上经常有疲惫不堪的痕迹。她跟张家涵一样,会自己带饭菜来医院,每天中午我都看见她捧着一个红色塑料饭盒忙里偷闲地扒两口,又匆匆忙忙被叫到其他地方去做这做那,饭盒里的吃食通常都是一荤一素,非常简单,颜色做功都很粗糙,一瞥之下几乎可以断定,绝对比不上张家涵给我做的那些。

  刘慧卿对所有的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xing都不算耐烦,但对未成年人却很有耐心。对着十岁以下的孩童,她的声音会主动降低八度,用与前一刻动辄发火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柔和音调对那些孩子说话,遇到不合作的,她会捏造一些荒诞的威胁来吓唬他们,比如再扭屁股就给你的小屁屁来上一针痛的,比如再哭就呆会给你开最苦的药之类,但与此同时,她的抽屉里经常备有水果软糖,那东西她给过我几颗,味道不怎么样,但无疑却深受孩子们喜欢。

  我常常违背她的命令自己扶着点滴杆下chuáng来,靠在门口那看着这个女人忙碌工作。我不放过她身上的任何细节,从爬上皱纹的额头眼角到她略微下垂的胸部,从她粗壮的腰身到她看起来qiáng健有力的胳膊,我一直在猜想着这个女人可能具有的个人生活,她生长在什么环境里,她除了工作过一种什么生活?她结婚了吗?我没看到有结婚戒指。她有孩子吗?

  她跟我,有关系吗?

  我明明可以很快用检测DNA的仪器判断出她是不是我要找的刘慧卿,那仪器就放在我背包里,查理亲自为我做的又一件科学史上的jīng品,它体积很小,准确度也高,只需拿到测试对象的毛发、唾沫或血液样本即可。但这个计划被我一再延迟,生平第一次,确切的答案对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而观察这个人,仅仅只是观察,我就能感受到心脏处慢慢充盈的,又痛又酸的感觉。

  我没觉得需要掩饰我的观察,我想看这个女人就看了,这对我来说不存在任何障碍。但我的举止显然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路过的病人和医护人员对我纷纷注目,投以古怪的眼神。这些眼神的意思如何对我不具备意义,我一概不加理会。事实上,我等着她忙里偷闲转头发现我,然后佯装生气大喝一声:“207chuáng,谁准你下来了?立即给我回去!”

  于是我转身慢腾腾挪回病chuáng上,等她过来骂骂咧咧给我用力拍打被子或是给我灌下味道古怪的药水。然后她一阵风出去,我又慢腾腾下chuáng,挪到门口,继续观察她。

  “你小子一天到晚看着我gān嘛啊?”她终于忍无可忍,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那边大堆事等着做呢,你别添乱行不行?啊?没见过你这么不听话的,都多大了你,还跟个小孩似的,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非不听才高兴啊?在这住着高兴是不是?行,我明天就给你打针,给你派苦药,看你怕不怕!”

  我好意提醒她:“我不可能怕那些东西,而且你也不会真的实施。”

  “臭小子,你以为我不敢是吧?”她怒气冲冲地问。

  “你不会那么做。”我说,“我观察了你好几天,这些话你从来只是说说而已。既然说了不做,那为什么还要说呢?”

  她一下愣住,微微涨红:“行,我不说废话,我就问你一句,你老偷看我到底想gān什么?”

  “不是偷看,”我纠正她,“我从没有遮掩过我在看你的行为。”

  “我不准你看!明白了吗?跟鬼似的盯得我背后发毛,都影响我的工作了你知道吗?”她瞪着我,舔舔嘴唇说,“原冰,你是个大孩子了,该懂点事,我不管你在打什么念头,反正别这么任xing,这么盯着人看很不礼貌的。”

  “我为什么要有礼貌?”我皱眉,“而且任xing这种qíng绪从未在我身上出现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看你。”

  “你,你这小孩家里有没有大人教啊?不行了,再跟你说话我非气死不可,那什么,你哥呢?我不跟你说,我跟他说去。”

  “你在生气?”我好奇地盯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像看猴戏一样看着,懂了吧?”

  我正要说话,继续请教什么是猴戏,这是门外传来一声闷笑,我们俩转过头,发现魁梧的袁大头带着一个年轻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但脸上笑眯眯的,像看到什么有趣场景一样。刘慧卿一看到他立即转移了怒火,骂:“笑什么笑?你谁啊?家属的话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明天请早!”

  “不好意思,我还就这会才有空来看他。”

  袁牧之不由分说地走进来,他脸上虽然笑着,但视线中的威慑力令刘慧卿有些胆怯。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转为柔和,笑骂说:“这小子又满嘴胡说八道什么?当外头跟家里似的是吧,由着你乱说,人家护士很辛苦的,你不让人好好工作瞎搅合什么?”

  “她叫刘慧卿。”我安静地对他说。

  袁牧之眼神变了,立即收敛了笑意,转过头来打量了刘慧卿一会,刘慧卿被看得退了几步,朝门口走说:“我,我还有点事……”

  “等等。”袁牧之说,“您真叫刘慧卿?”

  “是,是啊。”

  “你们家,有国外的亲戚嘛?”

  刘慧卿警惕地问:“你谁啊,查户口的?”

  “你说对了,我还真是查户口的。”袁牧之笑着说,“我们那有个外籍华人回来寻亲,要找的人就叫刘慧卿。”

  她脸色缓和了些,想了想说:“我们家祖上三辈都没人出国,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听说有国外亲戚,咳,我倒想找一门,可惜了,真不是我。”

  袁牧之笑了,说:“我弟弟从小家里宠坏了,不懂事,给您添麻烦的话请别介意。”

  刘慧卿瞪了我一眼,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他除了盯着人看不放外,倒也没给我添麻烦。”

  袁牧之朝身边的年轻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个男人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小纸袋塞给刘慧卿说:“一点小意思,辛苦您了护士长。”

  刘慧卿推辞了两下,最后还是拿了,袁牧之笑着说:“这小子往后要再盯着您,您跟我说,我教育他。不过您也别太介意了,让他盯两样您不吃亏,他也就是小孩子心xing,看到跟他妈像的忍不住多看两样,您放心,孩子毛还没长齐全,没什么歪心思。”

  刘慧卿笑着说:“就算有,也该盯着小姑娘去,盯着我这老娘们算怎么回事啊?”

  袁牧之跟那个男人一块哈哈大笑,那男人cha嘴说:“护士长谦虚了,您这可是正当盛年啊。”

  他们又笑着说了几句没实际意义的废话,但是在这样的废话jiāo流中,刘慧卿却显得高兴了起来,这么多天我还没见过她一次笑这么久。我有些困惑,难道这就是废话的作用,好像润滑剂一样,将jiāo谈双方的qíng绪都抚平缓冲。

  刘慧卿最后走的时候笑容满面。她走后,袁牧之对那个年轻男人说:“董苏,这是我弟弟原冰,就冲着他在枪林弹雨中没扔下我一个人逃命,我袁大头认了这个兄弟。”

  董苏笑起来,对我微微鞠躬说:“您好,原少。”

  我偏头问袁绍之:“为什么他叫我原少?”

  “那只是尊称,没什么确切意思。”袁牧之笑着回答我。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问:“那我叫你什么?董少?”

  “不敢,您叫我阿苏就可以了。”董苏笑呵呵地说。

  “阿苏是我得力的助手,也是我信得过的弟兄,”袁牧之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今天带你来认人,是告诉你,往后小冰就是我家里人,我如果有事没顾上,你要帮我照管他。”

  “是,大哥。”

  “好了,去外面守着,我跟我弟弟说两句。”

  “是。”董苏答应了一声,对我点头微笑,转手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袁绍之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我嫌恶地避开说:“别摸头。”

  “知道了,小刺头。”他笑呵呵地收回手,问,“身体觉得怎么样?”

  “力气恢复很慢,”我不耐地皱眉,“都是老毛病,这里的医生解决不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药是二十年后的医生配的,不是这个时空的医生能解决的问题。

  “还是住着先,这家医院人少,相对安全,我最近有事要忙,顾不上你们。”他低头看着我,压低声音说,“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一向自己照顾自己。”

  “也照顾好张哥好吗?他厌恶我做的事,我也一向注意不把他跟我的生意牵扯进来,”他微笑着说,“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我看他摸你的头你现在都没躲。”

  我反问他:“我没躲吗?”

  “没躲。”

  我皱眉说:“那肯定是失误了,我下回会躲的。”

  袁牧之哈哈大笑,说:“那可别,你拒绝他他会哭的。”

  哭的话确实不要,我想起张家涵在我躺病chuáng上几次三番红着眼眶含着眼泪的神qíng就觉得一阵麻烦。于是我认真地权衡了一下让他摸头顶和让他哭的取舍之后,终于不甘愿地说:“好吧,我不躲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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