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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_篆文【完结】(34)

  许子畏打着酒嗝,毫不掩饰一脸狂态,“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那捕快摇头轻笑,“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爷,难怪你不认得,可是人家听说过你的名头。既诚心买画,你若实在不想卖这扇子,何妨现在给他再画一幅?”说着,更压低了声儿劝道,“就当给我个薄面,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许子畏哦了一声,摇头晃脑道,“朱老爷没看上我这扇面,不如我即刻给你画一幅,权当是酬谢你一番款待。”

  朱富顿时喜形于色,连声催促店家准备笔墨纸张,待文房皆备,许子畏饱蘸笔墨却迟迟不落笔,只笑看他,“请朱老爷转过身去。”

  朱富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转身背对他,许子畏立刻挥笔,就在他衣衫挥毫,三下两下便即完成。待他搁下笔,众人看时都惊讶不已,旋即有捧腹大笑的,有错愕万状的,还有不少人讶异地面面相觑。

  容与就站在许子畏旁边,早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再盯着朱富后背,觉得好笑之余,也不免腹诽这许子畏狷狂得有些过了。转顾间,刚巧对上沈徽的目光,彼此都心有默契地,轻轻摇了摇头。

  朱富听见哄笑声,不知背上画了个什么,好奇之下一把将衣衫脱去,兴冲冲拿在手中观看,不过下一瞬已是面皮紫涨,双目圆睁,伸手怒不可遏地指向许子畏。一旁的捕快也看不过眼,嗔了一句,“岂有此理!”

  许子畏全不在意,仰面开怀一笑,方对众人道,“我画的那东西,和这位朱老爷不是很相配?刚才他将我的扇子贬的一文不值,眼下,算是扯平了!”说罢,拉上沈徽,径自扬长而去。

  他一路大踏步,走出数米,愈发欢畅淋漓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扬眉问道,“我送给朱富那物,画的如何?”

  沈徽笑笑,“憨头呆脑,栩栩如生。”

  许子畏神qíng骄矜,扬起嘴角,“王八赠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苏城中笑谈!”略一停顿,拱手道,“未曾请教尊讳?”

  沈徽微一沉吟,报了秦元熙三个字,是将他母族姓氏和表字凑在了一起。

  许子畏起手将那扇子递上,倒是很有诚意,“今日有缘相识,许某将此扇送与秦相公,还请笑纳。”

  容与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难购得一副丹青翰墨,现下肯白送,看来是对沈徽青眼有加。

  沈徽却只一笑,接过扇子,吩咐容与取银子出来,说道哪怕只是象征一下,也该尽一番心意。

  许子畏见他坚持,索xing笑着收了十两银子,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多收了,“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世上知音最难觅,难得秦相公解我意,请就不要再拿些阿堵物为难我了。”

  沈徽也不和他虚客气,欣然点头,许子畏于是邀他去城外的别业饮酒畅谈。

  容与可不敢让沈徽在外游dàng,倒是想起要去拜访萧征仲一事,灵光忽现,向许子畏躬身揖道,“多谢先生相邀,只是天色不早,家主不便再去叨扰,小人倒有一事烦请先生帮忙。因家主初到苏州,想拜访萧征仲先生求一副墨宝,听闻萧先生并不见陌生访客,不知先生可否代为引荐,让家主能有缘拜会?”

  许子畏醉眼半眯,打量着容与,暗忖这秦元熙必是世家公子,连身边的小厮都出落得容止清雅,谈吐从容有礼。半晌,才悠然一笑,“那个萧老头啊,好说好说,秦相公既想见他,我一定促成。明日卯时三刻,就请秦相公在阊门外等我,我引你去见那老头就是了。”

  沈徽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方和他拱手道谢。他也不再多言,自携了那小童晃晃悠悠去的远了。

  次日一早,容与先服侍沈徽穿戴好,因要陪着去萧府,他特意叫侍卫买了一身短打,扮做个小厮模样。

  惹得沈徽饶有兴味的盯着他,脸上虽淡淡的,眸子里却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可惜了,这么副形容儿,充做个使唤人,岂非bào殄天物。”

  眼见着他今日心qíng大好,想是为昨晚遇见许子畏,那样的狂生在京里本就不多见,更别提朝堂之上,哪儿有人敢在皇帝跟前那般轻狂,因此更觉得新鲜有趣儿。

  只是这jīng神一足,他那好揶揄的劲头又冒出来,容与就成了他打趣儿调侃的最佳对象。

  容与听着失笑,这也算是称赞了吧,倘或搁在旁的内侍身上,被主子这么一夸,怕是要喜笑颜开,忙不地的说起奉承话了。

  脸上虽也挂着淡淡的笑,可讨好趋奉的言辞,到底说不出口,想了想索xing不言声,规规矩矩错后半步走在沈徽身侧,伺候他出门去了。

  那萧宅原是座典型的江南园林,许子畏带着沈徽二人一路穿轿厅、花园、曲廊至西南处一隅小庭院,来至萧征仲待客的书房。

  萧征仲年过半百,须发未白清矍健朗,见许子畏引客进来,搁下手中笔,含笑颌首,又对许子畏笑道,“多日不见昌圃,我以为你又寻到哪处好山水写意去了。”

  昌圃是许子畏的字,他一壁与萧征仲寒暄,一壁将沈徽介绍给他。

  许子畏将沈徽的来意说了,萧征仲先是凝神望向沈徽,又转而看了一眼容与,抚须良久,请沈徽去看书案上刚刚做好的一副画。

  他画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岭环抱中见开阔,山间有一瀑飞泻,于山脚下汇成清浅池塘。绿荫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闲客拄杖相访,其意态尽显隐士风流。

  沈徽看罢笑赞,“萧先生此画兼具粗细两者风貌。粗笔有沈周温厚淳朴之风,又有细腻工整之趣。工笔则取法于王蒙,苍润浑厚,潇洒酣畅。笔墨jīng锐,气韵不凡,令人叹为观止。”

  萧征仲微觉诧异,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许子畏则在一旁含笑不语,望向沈徽的眼神似有几分嘉许。

  其后三人分宾主坐定,萧征仲笑问,“不知秦相公与昌圃是几时结下的缘分?”

  沈徽直言昨日与许子畏方才初见,说着笑看许子畏。后者会意,将昨日酒楼之事讲给萧征仲。惹得萧征仲听了忍俊不禁,用手点着他,直笑得说不出话。

  笑罢,又问沈徽,“听秦相公口音,应该是京城人。老夫离开都中有些时日,故人不多,不知秦相公是从何处知晓老夫拙作?又是哪一幅入得青眼,可否告知?”

  沈徽半真半假的回答,“秦某的确是京城人氏,曾见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图,一见之下再难忘怀,所以今日冒昧登门求访先生佳作。”

  萧征仲神色一凛,带着些狐疑打量起他,“老夫在京时,常和一位内廷中官切磋画技,辞官南下前,将那副湘夫人图赠与这位中官。他后来曾修书与我,告知他已将拙作进献给皇上,此事就在老夫离京不久之后,请问秦相公是否与那位中官相识,是在他的宅邸见到的么?”

  沈徽含笑道,“先生所说之人该是孙传喜吧,秦某的确与他认识,曾听他多次称赞先生书画造诣极深,笔力不凡。”

  萧征仲面色一沉,怫然道,“那么秦相公此行,可是受了孙秉笔所托,来劝老夫进京应画院待诏一职?”

  沈徽淡淡一笑,却没搭腔。容与知萧征仲会错意,又怕相谈不豫,惹沈徽不快,忙施礼道,“先生请放心,家主没有受任何人之托,也无意劝说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见他眉宇间尚有忧虑,索xing假托传喜之名,将那日自己劝说沈徽,与其召他进画院,不如放他自在吴中逍遥写意的话,以及沈徽最终的决定和盘告知。

  萧征仲面色一点点和缓,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也要多谢孙秉笔成全。老夫在京数年,殚jīng竭虑辛苦自睢,最终一无所获,对仕途早已了无期待。”

  沈徽沉默半日,忽然笑问,“先生禀赋既高,实非庸才,又有功名在身,正是年富力qiáng的时候,何故如此心灰意冷,宁愿隐于红尘市井以书画自娱,也不愿报效朝廷尽一份心力?”

  他语气闲适,并没有讥诮或高不可攀感,可字里行间却另有一股咄咄bī人的气势,容与听完直为萧征冲捏一把汗,更担心萧征仲的回答会招来沈徽的不满。

  好在萧征仲没有丝毫愠色,只是摇头笑笑,“老夫好容易在此间寄qíng山水,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浮名,将快乐抛闪。”

  话不多说,显然有所保留,至少沈徽希望听到的官场倾轧,对方终是讳莫如深,或许也有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吧。

  沈徽也不qiáng求,抿唇笑笑,略过这话不提,“秦某特为向先生求一副丹青,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一客不烦二主,便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

  萧征仲颔首应允,随后拿出一副以小楷所书醉翁亭记,其文字jīng整挺秀,冰清玉致,宛若银钩铁划。

  容与自幼得进学堂,对书法自不陌生,在一旁看着,不由也在心里暗赞,耳边听得沈徽笑道,“先生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jīng绝自成一家。从前就听人赞过,先生楷书国朝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萧征仲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叹道,“老夫闲来也做篆、行、隶、糙几味书法,但终因天xing古板,端正有余而旷逸不足,始终未能练好行糙,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顿了一下,对沈徽笑道,“孙秉笔一向通翰墨,秦相公既和他相熟,想必也jīng于此道,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容与愕了一下,眼见着萧许二人不断以目光敦促,却知道皇帝手书轻易不得流于外头,恐被有心人得去,仿造笔记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正有些犹豫,一旁的沈徽忽然悄没声息的碰了碰他。转头看时,见沈徽笑吟吟道,“不瞒二位,秦某因日前手腕受了些小伤,眼下还提不得笔。倒是我这小仆,一笔字颇拿得出手,连京里贵人都曾夸过的,二位若不嫌,不妨给他个展示机会。”

  果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所谓京里贵人,说的就是他自己吧,容与垂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二人倒不以为意,早就觉得容与相貌清俊,举止温雅,不卑不亢浑不似寻常家奴,于是连番相请催促,弄得容与只好告了罪,走到案前,提笔饱蘸徽墨,沉思一刻,执笔写下两句: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相违不尽相留意,láng籍秋风酒满樽。

  写就搁笔,萧征仲兀自含笑不语,许子畏已是击掌笑道,“行糙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这一手字岂止拿得出手,秦相公人品出众,想不到连家人也这般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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