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的天子,是修天爵之人,是天下的道德表率;我们所谓的天子,却不是这样的。”
士人摇头道:“你们想的很好,但却不知天命。如周礼,衣冠。昔年仲尼曾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能够让仲尼感叹差点披发左衽的,难道不正是因为周礼衣冠吗?夷狄有胡服、纹身、披发种种,这就是因为他们不认可天子的缘故的。”
“就像齐鲁,本来都是东夷,分封之后,齐鲁方知礼法衣冠,这难道不是天子的功劳吗?”
“如今天下方圆万里,南北互通,邯郸的商人去往郢都不会如同去了夷狄、临淄的商人前往洛邑也不会语言不通,这正是天下真正可以合而为一的根本。”
适笑道:“分封建制,乃文武周公乃至于昔年诸侯之功,与姬喜何干?如果认为祖先的功劳后代余荫是合理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贵族本来占据土地也没有错?我们不是要成为新的世袭的王侯将相,因为我们认为世卿制度就不合理。天下世卿,哪一个祖上没有为天下征伐立过大功?天子若是可以因功余荫,贵族何以不行?再说下去,墨家内部这些人何以不行?那我们又和家天下的你们有什么不同呢?”
士人道:“私有制和家天下并无区别。财产可以私有,继承、传给后人。封地为什么不行?”
适很熟练地用资产阶级挂封建贵族路灯的那一套说辞道:“因为财产以劳动创造财富为基础下合理的劳动所得,所以可以传承给后人。而封地是因为土地本来就是归天下人所有,是所谓天子窃取了民众的土地归于自己,这就像是偷盗来的东西,是不可以继承的,是要还给原主的。”
士人不争辩这个,而是问道:“那天命呢?天命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但也是可以继承的。”
“现在天命在周王室手中。这个天命,传承于尧舜,舜传给了禹、禹传给了启、启传至夏桀商汤取之、商汤取后武王伐纣又取之,如今传到了现天子的手中。”
“商灭夏,有夏封地,这是天命交接的继承。商灭周,乃有三恪,殷人且立宋。”
“现在墨家不准有封地,那么这难道不就像是强盗吗?”
“这个强盗看到周王室手中的天命,将他们抢过来据为己有,然后还要让天命原来的主人去劳动改造,墨家这样做,难道会长久吗?”
“墨家这样做,是夷狄的行径啊。”
在场诸多墨者哄然大笑,适也是笑道:“尧是舜的爹吗?舜是禹的爹吗?谁跟你说天命必须要血缘继承的?”
“如果说,天命就是一家一姓对于天下的占有,那么这种天命不要也罢。”
士人讽笑道:“若墨家不信天命,非命,那么为什么还要有天子呢?既然还有天子,那么就要承认天命的存在,并且认可天命继承的规矩。”
适道:“此天子,非彼天子。”
“如我兄长名麂,山野大泽之中也有兽名为麂,都叫麂,难道这就是一样的吗?”
“如泗上之民意代表,多称之为侯、伯、子、男,难道这和分封建制下的侯伯子男一样吗?”
“汝之天子,是为所谓有天命之人,我们不承认有天命,墨家非命,故而我们所说的天子,不是所谓有天命之人。”
“吾之所谓天子,墨家有平等之义,人皆天之子、天之女,而推选的天子,不过是第一国民。”
“毕竟天下没有手脚嘴巴脑袋,需要有一个人来做天下的代表,象征天下归一。”
“如极西之地有国遣使而来,总要有人代表九州天下与之相见。使者要打交道的,是九州的所有人,但不可能所有人都出面与之相会,这就需要选出一人以承载众人的意志并且执行。”
“九州之民,皆天之子女,人人平等。选出的天子,也不过是九州千万天子之中的代表。”
“所以,我等要那一家一姓之私的天命何用?你们这天命,是做强盗抢来的,不合法理;我们这天子,是天下同义推选出来的代表,无非是借用名字而已。”
“况且,用此名字,也正是为了向天下宣告:人人平等,贵无恒贵贱无恒贱。若将来天下归一,我被选为天子,即可宣告世人,我为鞋匠之子,亦可为天子,只要有贤能,谁人都能做天子。”
“借此名字一用,与泗上成百上千的侯爵伯爵子爵一样,都是为了让天下人觉得那些曾经贵不可攀的一切,如今寻常可见罢了。”
墨家之前所谓的选天子,其实选的是政府首脑。
虽然政府首脑和国家元首之间在某种情况下是重合的,但侧重点不同。
墨家的选天子的侧重点是政府首脑,而旧天子概念下的天子侧重点是国家元首。
天子的概念也是不断改变。
殷商时候祭祀的上帝,都是商代的先王,所以商之天子是我把祖上作为上帝那么我就是天子。
而到了周时,则将上古世系联系起来,以上古世系为最接近天帝血缘的一支,周人也是正统的上古一支的血脉,故而可以称天子。
这时候的天子,是所谓“修天爵”的神权领袖。
然而秦灭周、汉代秦,季汉复兴失败后,神权一系的意味就差了许多,于是天子变为了“天之嫡长子”。
这时候的“天子”的合法性,源于封建法理的宗法血缘制度,嫡长子继承制下,作为天的嫡长子理所当然统治天下其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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