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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_公子恒【完结】(10)

  “你真是目无军纪,上次才被关了禁闭吧,又趁着放哨跑来这里,你就不怕被组织严惩?”

  “谁,谁说的!我这是冒,冒着生命的危险打入敌人内部!为中央及时掌握地方动态、保护党组织安全做重大贡献!那可是,可是要受到表彰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傻样儿。”

  她又说:“我看你根本就是意志不坚定,动摇了立场,站错了队伍。红军也不需要你这种两面倒的软柿子,gān脆来我爸的部队,我给你说说好话,没准儿还能当个警卫员。”

  “胡,胡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谁,谁不知道你们国民党空有一身好行头,那武器是一水儿的进口货,轮到上战场拼真本事,得,全狗熊了,法兰西坦克比不上拉货的驴车,德国毛瑟手枪赶不上自己造的鸟枪。”

  “你!”这回轮到她愤懑了,“华段生!你这王八蛋!我爸浴血奋战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啧,还高级军官的女儿,大家闺秀呢,才十五岁就这么泼,以后谁敢娶你当媳妇儿啊。”

  “华段生!你给我站住!”

  ……后来,我的父亲母亲死在鬼子刺刀下,我却离开部队,开始学起书本知识。再后来,我要去日本留学了。

  我十八岁那年,她十七岁。我们还是坐在那片野糙地上,正是冬季,霜连着雾,雾连着天,从下到上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太阳。

  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地说:“我小时候去过日本,记得那儿的樱花特别美,每到三月,大团大团的,像要把树枝压断一样,惊心动魄。那时我在北海道的一户渔民家里住了几天,他们很朴实、很知足,白天打打鱼,晚上就在村民自己开的居酒屋里喝点儿小酒,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我到现在,有时都会想起他们,想起北海道的樱花……战争的烽烟中,不论是侵略,还是被侵略,真正受到伤害的,总是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要世代笼罩在执政者的野心和yīn谋之下,哪怕他们也许连战争是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他们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我搂住她的胳膊紧了紧:“适雯,你等我,我学成了就回来,跟你在一起,咱们一起投入到这为自由而献身的热cháo中去。然后结婚,生他一大堆小崽子兵出来,满十六岁就把他们扔到部队里,让他们尝尝姥爷和爹尝过的滋味……”

  ……我猛然抖了一下,指间被雪水打湿的烟软趴趴地掉到地上。我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顺着街道向前走。那个早已被我当成家的方向,一直朝前延伸出去,笼罩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

  这片幽幽的深山老林,被闪烁的夜雪照得一片洁白。那一轮银月同徐徐下落的银雪jiāo相辉映着,整条小径都笼罩在薄雾般的轻纱中,乍然看去,会以为又是一个悄无声息的、三月的落樱之夜。

  老远的,就见花道坐在村子外的泥石台阶上等我,用手支着脸颊,火一样的头发点燃在夜雪中。直到许多年后,我仍会常常想起,这么多个夜晚,长长的花道尽头,那个托着腮等我的人,那张痴痴的、傻傻的脸。

  花道看见我以后,飞快地跳起来,身体晃了晃,大概是腿麻了吧。然后他高兴地大喊着向我跑来。即使隔了这么远,我却仿佛能看见他脸上开心而又恼怒的神qíng。他现在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因为被我发现了在等我而羞愤了。

  “黑炭——————你这个笨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害本天才等,啊……”他被埋在积雪中的石头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扑腾起一阵烟雾状的碎雪,然后跟没事似的,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朝我跑来。他在我面前喘着气停下,鼻尖冻得通红,脸也是红扑扑的。

  “你看,你看!下雪了!本天才说要下雪就一定会下的!哇哈哈哈!”他已经忘记那天皱着眉头说“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的人是谁了。

  花道兀自得意了老半天,看见我的脸以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呐,你怎么了……”

  我抹了把脸:“怎么?有脏东西?”

  “不是啦……你看起来……”

  没等他说完,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攒成球,一边跑一边回身朝他扔去。雪球砸在他肩上,飞溅起一团浊白的雪沫,散去以后,他的脸更红了。

  “哎呀!臭黑炭!敢跟本天才比赛打雪仗,你不想活了!”不出所料,他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jīng神高涨起来,滚起比他脑袋还大的雪团,气势汹汹地要来砸我。

  “来啊,你打不到我!”

  “啊……可恶!”

  我们一前一后地,在林中的小道间飞跑起来,正如去年的五月一样,展开双臂,呜呜的风擦过耳边。这漫天大雪,隐隐绰绰地仿佛变作了洁白的樱花瓣。

  扑面而来的雪打在头上、脸上、身上,落进嘴里、鼻孔里、眼睛里,钻进裤管中、袖口中、衣领中……奔跑在簌簌的冬雪之中,连视线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望不到未来的、过去的时光。我的心qíng,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超然。

  那天夜里,地炉燃烧着,我和花道在暖意洋洋的褥子上拥抱着彼此。激qíng过后,他懒洋洋地趴了一会儿,很快睡着了,汗津津的luǒ背抵着我的掌心,四肢微蜷地缩在我胸前。仿佛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头皱起来,嘴也撅着,那张睡脸就像孩子一样。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7】

  一月和二月很快过去,到了三月,我顺利从大学毕业。我已经托人买好了回中国的船票,再过不久,我就要踏上久别的故土。

  结业典礼上,医学院的教授弗兰克问我回国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参军吧,gān回我的老本行。”

  弗兰克很震惊地望着我:“怎么,你学了这几年的医,竟然要làng费自己的才能么?你知道有多少人像你一样,希望在一流的学校接受先进的教育。你的心qíng我理解,但是你这样做,无异于将这三年来在日本所获得的一切统归于零。”

  “不,不是零!”我突然激动起来,“不是零……我会记着,这辈子都……”我喃喃重复着那几句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许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也许是一种彷徨罢。

  开完结业大会之后,我们医学院的全体在洁白的西式教学楼前合影,前排正中央坐着教授弗兰克、荻野三郎和内藤尚中等五个人,再过去一些,最左边的就是我。我戴着制帽、穿着笔挺的制服,同二十来个同学站在一起。

  照相的人眯着眼,一直在不停地说:“笑一笑,大家笑得开心一点,留下美好的回忆!”听到这话,我艰难地咧开了嘴。

  带着最后一点遗落在教室中的书籍行李,我离开了这个学习了三年的地方。阳光下,苍青色的校牌沉默在空气中,似乎隐隐颤动着。数量极少的女学生聚在一起,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张望不远处自己心仪的青年。校门外,有头脸的人家开着汽车来参加孩子的结业式,司机穿着带家徽的和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这一切,都淹没在垂枝樱树的花色下,渐渐远去。

  晚饭的时候,花道很开心,因为天气转眼就变得温暖,川户乡的樱花又浩浩dàngdàng地绽放开来,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年头。

  我放下碗,表qíng突然变得诚恳严肃,两手放在膝盖上,对美和子说:“婆婆,我毕业了。”

  花道津津有味咂吧着嘴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美和子也放下碗,探着脖子露出笑容:“哎,那很好啊,顺利地毕业了啊,那样的话,就是真正的大学生了,好威风啊。”

  “我后天早上,就要坐船回中国了。”

  “诶……”美和子愣住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花道,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你要,离开这里了么……”

  “是的。”

  “不留在这里么?我以为,你毕业以后会留在日本工作呢……”

  “家乡,出了些事,我终究……”

  “那,以后还会来么?每年都会来吧,这里的chūn天很适合休假呢。”

  “对不起,我……”

  美和子的脸上露出莫大的失望和伤感,眼眶都湿润起来。怕我瞧见了难过,她又赶紧说:“啊,只是太突然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呢,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觉得你就像我的另一个孙子一样。你走了的话,大家都会很难过的,尤其是花道……他已经把你当做哥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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