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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_公子恒【完结】(11)

  “胡说!”花道突然大声吼道。他从刚才起就低着头,现在突然抬起脸,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他却浑然不觉,仍然不服输地、恶狠狠地瞪着我:“开什么玩笑,本天才才没有把这么傻的家伙当哥哥呢!睡我的chuáng不说,还要跟我抢饭吃!他走了,我才不会伤心呢!”

  泪水滴到手上,他愣愣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脸顿时涨得通红,飞快地爬起身,鞋也不穿就冲出去,消失在门外满山飞舞的花雨中。

  美和子的惊呼声中,我也追出了门。

  我跑了很久,直到那条花道到了尽头,才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人坐在小径边的大石头上,背对着我,露出被薄薄的浴衣勾勒出来的、流畅的脊背和后颈。他火红的头发上,已经落满了樱花。整个人像要同这chūn景融在一起,显得那样美好。

  我在他身边慢慢地坐下来。他没有理睬我,身体却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他一语不发,恹恹地用脚扒拉着地上的小土块。

  这里是樱花树林的终点了,朝前遥望,就是一片片清幽的绿林。倾斜向下延伸而去的小径上,厚厚一层淡粉色的花瓣突然像cháo水一般留下了消退的痕迹,露出大片糙丛原本的油绿色。从树枝的罅隙看出去,地平线上悬挂着一枚血红的落日,晚霞从每一丝清透空气的裂fèng中渗透出来,无边无际地铺开在头顶。

  我俯下身,跪在地上,轻轻地握住了花道被石子划得伤痕累累的脚掌。他啊的叫了一声,用力地想要挣脱,脸一下子火烧火燎地红了。他伸腿踢我,却被我顺势扯到胸前,紧紧捧着贴在了心口。他脚面的皮肤出奇光滑,我甚至感觉到那温热的血管流淌,仿佛涌动的河水。

  “以后,不要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这样,我也不好受。”我轻轻摩挲着他的脚趾。

  “切!”他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我,只露出红色头发下一弯同样红彤彤的耳根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转回头大声骂道:“别摸啦!痒死啦!”

  扑啦一声,一只鸟被吓得惊飞出林间。

  我们保持着那个姿势,谁也没有再说话,簌簌的,只听见花瓣落下的声音,和微风chuī拂垂枝的沙沙作响,直到我打破沉默:“花道,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赌注么?”

  他想起那天的事,神色黯然了,嘴里不服气地嘟囔着:“我才没输呢!”然而心中又似乎抱着一丝好奇的期待,拿眼角偷偷地瞟向我。

  “你答应我,”我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慎重地说,“把我忘了,一辈子。”

  花道呆呆望着我,似乎反应不过来我话中的意思。

  “你……”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艰难地说,“把我忘了……我走以后,不要想我,不要记挂我,不要念着我,把我忘得gāngān净净的,就当我从未出现过,或者当我已经死了……你答应我,要跟他们一起,过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永远不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离开川户乡。找个可爱的、爱你的姑娘,幸福地过一辈子……”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花道突然重重地给了我一拳,我不提防摔在地上,被他狠狠地揪住了衣领。他通红的脸放大在我面前,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震惊和羞愤,连嘴唇都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

  “你……你说什么,黑炭,你说什么!”

  “把我忘了,一辈子。”我又重复了一遍。

  咚,他挥出更重的一拳,我的头歪在一边,血顺着口角流出来。他虽然逞着凶,神色却像孩子一样慌乱,焦急地不停问我:“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本天才为什么要忘了你……你为什么不像狐狸那样,让我等你呢,你跟我说,让我等你,等你三年,五年,十年,都可以,多长时间都可以……你说啊!说啊!”

  “忘了我,忘了我吧。”我只是重复着。

  “华段生!你这混蛋!”他用头狠狠向我撞来,紧接着一拳又一拳结结实实砸在我身上,“你说啊!臭黑炭,你说啊!说让我等你啊,说啊!你不是要带我去伊豆么!你不是要带我去中国,去北平,去吃好吃的么!本天才要吃好多好多!要把全中国的菜都吃一遍,要把整个中国都吃空!”

  “花道,忘了吧……”

  等花道打累了,趴在我身上,那时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揪着我的衣服,把脸死死埋进我的胸口,痛快地大哭起来。

  “臭黑炭……我知道你会走,天才知道啊,天才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想听你说,说让我等你啊,哪怕是骗我都没有关系。你要是这样说的话,我就会说:切,没办法,那天才就勉为其难地等你这个笨蛋吧,你要快点回来,不然天才就不等你、去等别人了……”

  樱花慢慢地,在我脸上盖上薄薄一层。我突然感到难以呼吸,只能张开嘴,像溺水的野shòu一样大口喘息。

  花道哭够了,用我胸口的衣襟胡乱擦gān眼泪鼻涕,爬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村子方向走去。仍是他一惯的走路作风,步子迈开,胳膊自如地摇摆,脊梁挺得笔直,意气风发地昂着头。

  我的视野被樱花完全遮盖住了。

  那之后,花道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再也不理我,到了婆婆做点心的时间也不出来。因为我所有的伤都集中在胸膛,脸部的淤血并不是很严重,美和子以为我们又像往常那样小小地吵架打闹了一番,便很难过地看着我。

  “你不要在意他先前说的那些话,这个孩子从小到大跟着我,我最了解他的脾气了。他这回,一定比任何时候都伤心……他只是在赌气而已,真是的,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段生是有自己的人生的人,还有很多要做的事qíng吧,不像我们,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没有什么追求和梦想呢……”她知足地笑了。

  我朝她鞠了两躬,忍着身体的疼痛,从一旁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些东西,一件一件摆在面前的矮几上。

  “这个,是我教花道识字的时候,他很喜欢用的派克笔,墨水有三瓶,我已经买好了,放在yīn凉处的话,很多年都不会gān。这是花道最喜欢听我读的日本民间童话故事集,他现在认得很多字,自己读起来也不会困难。这是李时珍的《本糙纲目》,中国最著名的中医药书,我这几个月已经抽空把它译成日文了,能教花道辨别许多他不知道的糙药。这是一些西药,能治疗哮喘风湿一类的顽疾,效果比中药来的快,服用的说明已经详细写在这儿了。如果这些药吃完了,或者得了其他的病,您就让花道去城里河原町通的和风西洋药馆找一个叫铃木龙清的人,他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会免费给您开药的……”

  美和子捂着嘴,眼泪簌簌地淌下来。

  第二天晚上,村里为我举行了一个饯行的送别会。就像一年前的樱花祭那样,我们坐在月下的花影间,那个叫雪子的少女又给我端茶来。茶递到我手上后,她也不说话,只是怏怏不乐地垂着头,坐在我身边。我见她未施脂粉的脸颊上隐隐有几道泪痕,突然便恍然大悟了。

  “对不起,我……”我满怀着愧意。这个貌美娇羞的少女,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全名。

  “不……”她说,“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

  虽然知道那个人不会来,我还是环视着四周,心中满是怅然。包着头巾烤鳗鱼的人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梳大背头的少年,跟花道差不多大。由于缺少身qiáng力壮的劳动力,两个少女合力拎着鼓。因为心神不宁,我甚至忘了去帮忙。

  当她们唱起《樱之岛国》的时候,跳舞的人,也不再是花道,而是一名身段婀娜的少女了。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十里京都万里程

  昔日残径通何处

  今夕月明照荒人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四月夏树昨夜chūn

  清酒一壶霜间卧

  依稀花道梦断生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

  这一次的鳗鱼,比上回好吃得多,表面也没有黑糊糊的东西。老头子老太太们敬我的酒,我抓起来就喝下肚,嘴里只是重复着:“承蒙照顾了,承蒙照顾了……”

  苍青色的月如削薄的刀刃,一刀挥出,刃口溅血,恰似纷扬的花瓣洒落。垂枝樱瀑布一般的枝条垂落在我们头顶,一阵风chuī来,流光飞舞的萤火闪动在每一片清透的樱花瓣中,又淅淅沥沥地纷扬降下,随风而去。这景色使我沉醉了。东瀛,东瀛……这个我既爱又恨的、樱花的国度啊。

  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穿好制服坐起来。等到美和子来敲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将手中的浴衣来来回回地叠了十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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