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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_茂林修竹【完结】(11)

  因此赵世番虽恨恼柳姨娘胆敢欺瞒他,却也不信李嬷嬷她们的供词就真实无虞。

  他已动了怒,势必是要将真相丝毫不慡的查明的。便道:“将那个贱人带来对质,我要亲自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今日其实已听过一遍、怒过一回了,此刻反而十分平静,只放下茶水,道:“我已令云娘将她处置了。”赵世番就愣了一下。老太太又道,“你也不用问,我这就告诉你——打了一顿,撵出去卖了。”

  赵世番又愣了一回,待回味过来,就略有些恼了——这般酷烈决绝的手段,绝对不是太夫人使得出来的。

  自己养的儿子,太夫人能不明白?便知道他这是又恼林夫人只手乾坤,先斩后奏了,倒还真未必是舍不得柳姨娘。

  就道:“怎么,你还想留着她再害雁丫头一回?”

  赵世番真有些有口难言了,就道:“……到底是月娘和宝哥儿的生母,她这样处置,日后宝哥儿怎么见人?”

  太夫人便道,“有这样的生母,宝哥儿才真的没脸!如今云娘要亲自教养他,怎么反倒没养在姨娘跟前体面了?”

  赵世番哑口无言,只能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人qíng又是另一回事了。”多说无益,他也只能道,“事已至此,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太夫人心里明白,此刻赵世番心里有qíng绪,怨恨林夫人自作主张,她再替林夫人说话,赵世番也听不进去。

  便令喜梅等人退下,和缓了语气对赵世番道,“也不怪你赌气,云娘来说将柳氏卖掉了时,我也半天没缓过气来。”

  赵世番别着头不说话。

  太夫人便接着道,“可事后再想想,云娘会这么做,又有什么好意外的?柳氏要害的,可是雁卿啊——她还不单单推了雁卿一把,竟还在你跟前说,是雁卿拿珠子给阿宝玩的……这是连雁卿的品行也要败坏啊!”

  赵世番想起李嬷嬷说的换珠一节,心里却也憎恶柳姨娘颠倒黑白,竟意图陷害一个孩子——她以为林夫人屋里没旁人瞧见,就可以信口雌huáng了吗?也不想想林夫人是谁。真是自取其rǔ。

  想到雁卿昨日头破血流,他对柳氏的怜悯便更淡了。

  太夫人又说,“雁卿对云娘来说是不同的——也不单单对云娘,你心里又何尝不疼雁丫头?”

  赵世番垂头不语,太夫人就道:“你还为鸿哥儿的事怨恨云娘?”

  赵世番猛的就抬起头来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面色却很平静,“你虽然不曾说什么,但其实还是埋怨她的吧。”

  赵世番这才回过神来,忙道:“阿娘这就将儿子说的猪狗不如了!当日要不是云娘……”

  太夫人摆了摆手拦下他,“要不是云娘隐忍,晋州城早已沦陷,我等女眷受rǔ被俘还在其次,坏了圣上的灭梁大计,只怕燕国公府要举家覆灭——你要说的若还是这些,那就是敷衍我了。”

  赵世番只望着太夫人,见太夫人眼中泪水已涌上来了,不觉颓然泄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儿子说这些也是发自真心,云娘是令人敬重的——我心中断然不存埋怨之意。只是恨自己才具不及,不能料敌先机,令雁卿和阿鸿……”

  太夫人便道:“谁能事事都料到?何况晋州原本就在大军的后方,梁国大军忽然就出现在城下,主帅都没料到。你一个大后方调拨军需的刺史又能想得到吗?”说到这里,太夫人也忍不住抬手擦拭眼泪,“所以谁都不怪,要怪就怪梁国人狠毒。”

  赵世番默然不语。

  当年他外任晋州刺史,正赶上当今皇帝举兵伐梁。梁国自晋阳发兵南下,秦国大军往临汾郡会师阻挡,自晋州城调拨粮糙。不成想梁国分兵迂回绕过了临汾,直bī到晋州城下。彼时赵世番正往北押运粮糙,是林夫人及时统兵固守,联络大军回援。

  因大战在即,赵世番动身时便与林夫人商议好,要将雁卿和鸿哥儿送回长安。不知被谁出卖了消息,两个孩子就落到了梁军手上。因林夫人固守,梁军便将他们做人质押在晋州城外,bī林夫人出城投降。

  林夫人不肯,就那么眼看着鸿哥儿被掼死在地上。

  梁军将雁卿带回去,说给林夫人一天的考虑时间,若再不从就杀了雁卿。

  ……当天夜里,林夫人就率兵劫营。梁军虽早有准备,却还是不敌林夫人冷静应变,终究让林夫人将雁卿救了回去。

  那之后一年里,林夫人都不曾脱过战甲。直到梁国被灭,她从前线回来,才哭得泣不成声。

  赵世番真心不埋怨林夫人,也是真心敬重林夫人——那样的qíng形下,任何一个当娘的都得发疯。林夫人却生生将血吞回去。她已遭遇了这一切,赵世番若真心存埋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只是每每看到林夫人和雁卿,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鸿哥儿,那个孩子前一刻还仰着脸拽着他的手指头撒娇,“阿爹记着去接我和妹妹,别忘了我们……”可待他回来,就已是冷冰冰的尸体了。

  令人qíng何以堪。

  ☆、第十章

  太夫人又道:“我也知道外边是怎么议论的。明里说云娘明大义,舍私qíng,是女中丈夫。背地里却议论她没有人xing,跟易牙竖刁是一类人物……”太夫人说着就气得哆嗦着拍桌子,“他们懂个屁啊!就该让他们自个儿遇上这种事试试……云娘让人搀下来时,话都不会说了,就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倒在那里。她就不想替鸿哥儿去死吗?要不是还有雁丫头,她……”

  赵世番道:“阿娘别说了!”缓了好一刻,他才道,“我心里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他们也不敢在我跟前这么说。”

  太夫人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疼惜云娘的,你和越国公闹得水火不容,还不就是为了他家乱败坏人……”她就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平顺了气息,才又说下去,“你说你心里敬重云娘,这我也信。可也没有你这个‘敬’法的。将她当泥塑的菩萨供起来,离的远远儿的,这是敬妻子的做法吗?”

  赵世番默然不语,老太太就接着说,“我知道,遇上这种事她难受,你也难受。你说不怪她,其实也还是怪她的,只是自责更多些。她又何尝不是?旁的夫妻还能抱在一起哭一场,可你们两个对面坐着,想起那孩子只会更自责、更伤qíng。反不如远远的避开,静静的将伤心事忘了。所以早些年我也都不说什么。可转眼都五六年过去了,你竟还不回头。我就得问一问了——是心伤还没治好?还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媳妇了?”

  这件事上赵世番倒是很gān脆,接口就道,“要——”

  他这么坦率,太夫人也就将心放下了,“你又要云娘,又舍不下柳氏——莫非是觉着云娘这样的媳妇,也能和旁的女人似的贤惠温柔的奉承你,容得下你三妻四妾?”

  赵世番又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不可能,读书人有才高气盛一说,林夫人又何尝没有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傲骨?她便譬如人中凤,是不可能如牛马般温顺俯就。赵世番在很早之前便明白这些了,何以此刻还要太夫人来提醒?

  他也就是骑虎难下罢了。做错了事没脸认,林夫人又是无可无不可的淡漠态度,他便也梗起来。渐渐的习惯了,日子也无非就这么着,于是就将错就错的拖延了许多年。

  但心底里,他其实也还是记挂林夫人的。

  太夫人看他脸色,便又道:“若是云娘继续甩手不管,由着你跟柳氏苟且,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回她分明下了重刑,连柳全家边边角角的龌龊都刨出来算账了,可见素来对柳氏的积怨。要说她纯是为了雁卿,就没有拉着你回头的意思,我是不信的……”

  赵世番依旧不语——毕竟是十几二十年的夫妻了,他还不明白林夫人?她大约还真就只是为了雁卿。

  只是此刻他忽然又想起林夫人昨日扑到他怀里哭的qíng形,似乎自鸿哥儿没了之后,这还是第一回。她纵然再qiáng硬好胜,在需要支撑的时候也会本能的投向他。

  赵世番站起来背过身去踱步到窗前,一个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对太夫人说:“阿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太夫人便叹道:“想明白了就去看看云娘吧。柳氏的事已然这么处置了,你若还有什么不满,尽管去说。对往事还有什么牵念,也尽管去说……我是管不动你们的闲事了。”

  #

  月亮渐渐升高,那银辉撒了满地,屋里也一片一片的发白。

  月娘躺在chuáng上,望着烟云纱上星河一般的明光。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如那纱上明光般散做一片虚空。

  听见喜梅和李嬷嬷的声音时,她已预料到了不好,果然燕国公就震怒了。可其实那个时候月娘还是有幻想的——平日里柳姨娘也常对她发脾气,在旁人面前却还是护着她的。

  但燕国公没有护着柳姨娘,纵然太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将人打一顿,撵出去卖了”,他也只是说“事已至此,儿子没什么可说的了。”

  月娘便记起年前自己养的那只猫。那猫被柳姨娘丢掉时,她也还哭着到柳姨娘跟前保证,“会看好它,再不让它进阿宝屋里”。柳姨娘在燕国公心里,竟还比不上一只猫在她心里的分量。张嬷嬷对她说——若燕国公有心,自然会救柳姨娘。到此刻月娘才明白,她何以非要加上“有心”二字。原来燕国公也是真的会“无心”的。

  月娘听见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雁卿”,回身瞧见雁卿正在酣睡,那是真的被宠爱的孩子了无心事的睡相,gān净又美好。因柳姨娘真的推了雁卿,月娘对她本是十分愧疚的。可此刻竟忽然就有些憎恨她了。

  她的委屈、难过不知该如何发泄,便蒙了头,压抑的哭起来。

  雁卿正睡得酣甜,忽的就在梦中听到哀切的呜咽声,便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睁开眼便见身旁月娘的被子隆起一个小包,那哭泣声就从里面传出来。雁卿尚未十分清醒,只觉得月娘躲在里面哭,哭得十分令人难过。她只想着安慰月娘,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被子。

  里面月娘的哭声倏然便止住了,被子包也有片刻僵持,不再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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