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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_茂林修竹【完结】(7)

  广陵王世子是个孝子,心里恨他,却不yù沾滥杀之名,便举荐他进京当太医——他有这样管不住的乌鸦嘴,进了太医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还聪明,以自己是出家人为名固辞了。从此却也不能再四处行医,便又将修行捡起来。

  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医便是神医,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与他jiāo游、说道为荣,庆乐王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愿意与他下棋喝茶。他识人论事每每一言成谶,少有不中的。庆乐王虽不信卜相之说,却也觉出他的智慧。遇上难解之事,便常去听他解惑。他倒不歧视权贵,只说庆乐王是“厚道人”,便jiāo往起来。

  今日他在庆乐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国公来求医,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缘。”就这么跨上医箱来了。他肯出手,庆乐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长史来禀明原委,说,“可见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凶化吉。且勿忧虑。”

  说是这么说——然则面对一个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国公第一反应还是“宁肯令旁人来”。

  白上人却不理会他的忐忑。

  进屋瞧见林夫人,他也只微微点头。便放下肩上医箱,取了酒水净手,上前来看雁卿。

  看见雁卿,便愣了一愣。

  林夫人忙道:“撞在门闩上昏厥了,已三个时辰,还没苏醒过来。”

  白上人点头,便行望闻问切之事。待一番诊治下来,便缓缓说,“竟是多思多虑,常忧常苦的脉象。”

  林夫人便道:“上人说笑了。小女才八岁,且……人人皆知,她是最不机敏聪慧的,能有什么忧思。”

  白上人却疑惑了,“不机敏聪慧?”

  赵世番道:“三岁才会说话,常有人说她是痴儿。”

  白上人就冷笑道,“多嘴多舌那是自作聪明,真聪慧则必多思而少言。”又道,“罢了,她到底年幼,再聪慧也不至思虑到这般地步——她幼时可曾受过什么惊吓磨难,易成梦魇的?”

  他话一出口,赵世番与林夫人脸色便同时煞白。林夫人几乎站不住,扶着丫鬟的手缓缓坐下去,身上依旧在抖。

  赵世番也沉寂了许久,才说,“她原本有个双生哥哥……一岁半,刚刚能走会跑的年纪便没了。就在她眼前。”便又红了眼圈,再说不下去。

  白上人掐指算了算时间——他jiāo游广,也算博闻之人,立刻便想到相关的流言,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他虽凉薄,意识到传言是真,竟也不忍再说了。只道,“将那缠念掐断,大约她便能醒。”

  林夫人道:“恳请上人施救。”

  白上人就问:“要动刀,也可以?”虽是征询,却已开了药箱取出一柄薄细锋利的剃刀来,双指按在雁卿的眉心,“她的面相过于圆满,命途也过于富贵。有道是月盈则亏,人满则损。太圆满了招小人,太富贵了生坎坷。又有智者多虑、傻人傻福之说……可见好未必好,不好也未必不好。我这一刀下去,不免要留个疤、改个命,许还会损了她日后富贵。却横竖能了断此刻烦恼,这也不要紧么?”

  他嘴上十分不靠谱,手上却十分利索,就跟屠夫切ròu似的,毫不犹豫一刀割下去。

  赵世番与林夫人被他绕得晕头转向,早先记起的往事也抛开在一旁。慌忙要从他手上将雁卿抢过来。就见他已松开雁卿。

  雁卿眉心有血珠洇出如胭脂红豆,面容瞬间松懈,苍白的脸色也渐转红润。她缓缓睁开眼睛,瞧见赵世番与林夫人都关切的盯着她,便迷迷糊糊的唤道,“阿爹,阿娘……”

  林夫人鼻头便一酸,靠进燕国公怀里落下泪来。

  待两人再想起神棍般的白上人,白上人早已收起剃刀,背上医箱,无事收工走人了。

  ☆、第六章

  第二日又有早朝。

  赵世番照例起得早,洗漱完毕之后,月光依旧明如白霜。他便往屋里去看雁卿。

  雁卿却是和林夫人睡在一起。母女两个睡德都很好,被子盖得规规整整的。林夫人侧身搂着雁卿,睡梦里也可看出护雏的模样,雁卿头也靠着她,十分的甜美温馨

  赵世番记着雁卿额头被白上人切了一道,便用手轻轻试了试,那刀口十分平整,几乎摸不出来,只微微有些发红,位置倒还好,眉心就像是抹了一道胭脂。赵世番便松了口气——心想这白上人救人,着实让人憋一口气。哪有不由分说就在姑娘脸上动刀的?

  当然,还是救命为大。

  赵世番瞧见雁卿枕头旁荷包穗子委地,便帮她拾起来。觉出里面沉甸甸的,忽然就有些关心闺女平时都玩些什么,便倒在手心里查看。见有护身符、五色缕、幺指长短的银制小剑,打磨过的桃核……就有些黑线。又抖了抖,就抖出一枚huáng金络着的紫玉来。

  他瞧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的给雁卿原样装起来。又将穗子缠好了,放回到雁卿枕边。

  林夫人觉轻,此刻早醒了。看着赵世番离去,方悄悄的起身。也不唤醒雁卿,只关了门出去,令丫鬟婆子来伺候洗漱。

  因她和雁卿歇在一处,崔嬷嬷便也随侍在一旁。

  前一日林夫人只顾着雁卿,虽也糙糙听下人说了几句,到底还不是十分明白原委。便让崔嬷嬷细细的说给她听。

  这一个上午,燕国公府上便暗流汹涌。

  林夫人一连传讯了鸿花园七八个丫鬟婆子,又连带各处门上管钥匙的、内外门间传递消息的、并马厩里掌管马车的,接二连三也叫去问话。

  林夫人已经有些年数不曾大张旗鼓的管过家,自柳姨娘进门,更是直接将她丢在鸿花园里自生自灭。她脾气也确实好了不少,每日守着雁卿、孝敬着婆婆,偶尔过问鹏哥儿、鹤哥儿的功课,渐渐就有些相夫教子的模样。可人也不曾忘了,她是掌过兵的。

  燕国公府由上而下那一套也与旁家不大一样。如此调度起来倒没让人觉出乱象,可山雨yù来风满楼的预兆却是有了。

  果然,巳时还没过,便有婆子带上人进了鸿花园。

  #

  雁卿哭着醒来,醒时枕头都湿了,她抽抽噎噎的只觉得做了一场十分伤怀的梦。梦里景象大都已忘记了,心里仿佛被剜去一块似的空dàngdàng的感觉却还在。

  墨竹听到动静,忙带人进来服侍。

  进屋见她满脸是泪,先吓了一跳。拧了毛巾为她擦洗的时候,便问:“姑娘怎么哭了,是头上疼吗?”

  她一说,雁卿才感到脑后木木的发疼。倒是想起来她让柳姨娘推了一下的事。知道不是为这个,便说,“做了个很难过的梦,不是为了疼。”

  墨竹便松了口气,问:“夫人吩咐,姑娘今日可歇一歇,不必急着读书习字。咱们可寻些有趣的东西来玩……前日大姑娘不是还想跟我学编糙吗?一会儿吃过饭咱们就去,可好?”

  雁卿心里却记挂着月娘。待要和墨竹说,墨竹必然不肯让她去鸿花园。也不徒劳恳求,只乖巧的点了点头。

  墨竹便命人将早膳端进来,先服侍她吃着。瞧见她脑后纱布上洇的血迹gān涸了,又命人去取新的纱布来,在一旁铰开。

  雁卿才喝了两口,就听到院子里骚乱起来。她依稀听到月娘的声音,便兔子般从椅子上跳下来,就要奔出去。

  月娘却先进屋了。

  她是哭着闯进来的。进屋看见雁卿,二话不说便扑跪下来,道:“阿姊救救我姨娘吧!”

  雁卿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倒是懵懂了好一会儿。看见月娘哭得满脸是泪,眼中哀楚恸人。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就已从放下勺子上前,说:“喔,我们去吧。”

  月娘脸上就要露出喜色来,墨竹已上前拾起汤匙,揽了雁卿道:“大姑娘,你昨日才昏厥过去,已有两顿饭没吃了。若一会儿再饿得晕过去,我们怎么向夫人jiāo代?”

  雁卿的肚子却诚实,紧跟着就咕噜了一声。她倒不怎么在意,月娘却已经满脸涨红了。

  月娘已懂事,知道林夫人要主事,找太夫人是没有用的——太夫人何必为了护着一个侍妾与林夫人作对?倒是能去求赵世番,此刻却也远水不救近火。唯有雁卿亲自求qíng,林夫人才有心软的可能。因此闻讯便闯来求雁卿。

  她如何不记得,昨日雁卿昏厥不醒,正是柳姨娘做的恶?雁卿不计前嫌,她却并非不知羞耻的。

  此刻也只能qiáng忍着,道:“阿姊。母债子还,姨娘对不住你的,我替她赔给你。你便救救她吧!”便声声入ròu的往地上叩头。

  雁卿忙从墨竹手里挣出来,扑上前拦住她,道:“你别哭,我不饿了。我这就跟你去。”

  雁卿慈悲,墨竹却对柳姨娘房里出来的人没有同qíng。

  昨日崔嬷嬷令她守着雁卿,她因有事暂且离开,看雁卿还睡着,便只叫两个小丫头守着雁卿。谁知等她办完事,雁卿却满头血的横着回来了。这会儿林夫人依旧令她守着雁卿,她说什么都不会再让雁卿离开视线半步。自然更不会再让雁卿被鸿花园的人给诓骗了。

  就道:“大姑娘是听夫人的,还是听柳姨娘的?”雁卿去看月娘,墨竹便也瞟了月娘一眼,对她说,“二姑娘与大姑娘是平辈姊妹,不要行此大礼。否则让人知道了,还不定编排出些什么。且二姑娘说母债子还,岂不闻还有母命难违?哪有身为女儿,撺掇着长姊与母亲做对的?何况柳姨娘不过是府中奴婢,胆敢谋害少主人,可见心思龌龊该死。二姑娘这般为她谋划,真是拿玉瓶喂老鼠,作践了自己的身份。”

  月娘哪里能说得过她?也不求说得过她,只哀切的望着雁卿,“阿姊,姨娘她不是故意的……”

  墨竹也抱起她,道:“大姑娘头上纱布都让血洇透了,吃完饭我给您换上新的。夫人叮嘱还要再令大夫来瞧瞧,别留下什么后症……”

  雁卿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终于望向墨竹,道:“我得和妹妹去。”

  墨竹平日里爱她的单纯、善良,此刻却也真有些恼她不聪明了,“大姑娘!”

  雁卿只解释,“妹妹是玉瓶……”她脑子清楚,奈何嘴笨,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话,只好焦急的qiáng调,“我为妹妹去的。”

  墨竹与月娘俱是一愣。她们却都是聪明人,当即便明白了雁卿的意思。她虽说不明白,却知道墨竹比喻对了。月娘就是那玉瓶,柳姨娘就是那老鼠。玉瓶她就是要护着老鼠,难道你就能连玉瓶一道打碎了吗?她看重的是月娘,并非真被蒙蔽、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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