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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平洲纪_桐宿【完结】(9)


我手里转着一支母亲命人给我寻来的暖玉手炉,看着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又左右看看自己,到底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沈家公子,这才不紧不慢出了门。
议事殿里鸦雀无声,师父微垂着眼,似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不知在想着什么。雪柔站在旁边,手里绞着帕子,噘着嘴,眉毛淡淡蹙着。
上座坐着青门山几位长老,都是在各峰清修,鲜少露面,今天为了那件事来,也都各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次首坐着掌门弟子和几个峰主的大弟子。前三个位子空着,我脚步停了一停,不愿让人看出我迟疑,缓缓坐在中间的空位上。
那两人姗姗来迟,却无人有责怪的意思。
顾衍我也百年没见了。一袭绛色的锦衣,披着一件纯黑没有一丝杂色的水貂披风,神色仍是淡淡,没什么qíng绪,也依旧目中无人,长眸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越过我坐在上首。白玉似的骨节分明一只手支着光洁下颌,长眸微垂,似有些懒懒的,远没有我以为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样子。
我这银狐大氅雍容世间罕有,可是在他那身流光似缎的水貂披风旁边,竟显得仿佛只是绣花枕头,半点光彩也无了。
我遇见顾衍,总是难免心生比较,此时又觉难捱。
而那人,跟在顾衍后面,起初我都没注意到他。也难怪,在顾衍这种世家贵公子旁边,其他人本就只如陪衬。那人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灰布衫子,看出夹了层不算厚的棉,身形消瘦,虽不至于形销骨立,却也瘦得有些病态。脸上用黑纱胡乱蒙了几层,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
听闻他出黑水牢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全是伤疤和腐烂的皮ròu,连脸上也几乎看不出五官了。我听说过顾衍也想找人给他医治脸上的疤痕,但他却不肯。
他似乎腿脚还不甚灵便,走路很慢。
我觉得自己脊背有些发僵,感觉到那人缓缓坐在我旁边。我摩挲着手中淡青色的暖玉手炉,没有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看我。
“掌门,既然人已到齐,那不如就将事qíng早些说清吧。”说话的是玄冥峰的玄冥道者,武痴一个,曾经还和师父为了顾衍做他的弟子甚是争抢过一番,他一心都在道学武学,宿来鲜少理会门中大小事务,怎么今日是他先开口。
师父沉吟一下,扫过殿下众人,沉声道:“不错,今日叫各峰主和内门弟子来,却有件事qíng,要诸位参谋定夺。”
听闻掌门此言,座下众不由有些哗然,知道今日之事只怕非同小可。
“梦阖洲传言有上古名剑霜天出世,引得各宗门皆派了心腹弟子前去,但如今已过数月,入梦阖洲者竟全都再无音信,各宗门联书送至青门山。我身为掌门自不可坐视不理,但此行凶险,诸多修者有去无回。故今日召诸弟子前来,可有愿请命大义赴梦阖洲者?行者,至名剑堂认百年无主剑一柄,不归者,我青门山许其宗族三世弟子名额。”
掌门语毕,目光扫过殿下众弟子。
众弟子皆垂首不语,心知此行生还无一二之望。
梦阖洲是卿平洲外一座化外之境,迷雾笼罩终年,莫说入其腹地,就是遇见路过周旁海域,也多有迷失方向,困死海溟境者。几乎已有千百年不曾有人再入梦阖洲,只怕此次霜天剑出世未必是真,到底无人真见过霜天剑踪迹,怎地此番有如此多名门大派也卷入其中。若是有人别有用心以此重宝引诱众修者,却是另有图谋。
我且明哲保身,暂不去蹚这浑水。
“弟子愿入梦阖洲,寻失踪的修者。”
我还未思索完,却听一人起身,撩起灰衣下摆,缓缓跪地,沉声道。
那人黑纱裹面,形销骨立,此时大殿中只他一人跪在大殿正中。只觉殿内几乎无人敢大声喘气,目光都聚在他一人身上。
顾衍仍是一副淡漠表qíng,一手支腮,长睫微垂,仿若没听见一般。
师父看陆冕一会,却是眼神略有复杂,沉吟不语。未拒绝,也未答应。
殿内安静半晌,却是急xing子的玄冥忍不住道:“掌门师兄,既然这小子有意,那你便成全他,怎地这般踌躇起来?”
苍冥道者沉吟一番,眼睛定定望向陆冕,缓缓开口:“你虽勇气可嘉,但方出黑水牢不到两年,又无甚修为,徒然送死而已,你就不必去了。”
陆冕脸被黑纱所缚,看不见表qíng,却听他道:“弟子尘心已死,再无牵挂,愿此去梦阖洲,若能寻得他派修者解救一二,也算此生有所建业,想求掌门为我立个有名碑。若我也一去无回,掌门尽可不必挂心,我去得安心。”
我心头一痛,不知为何藏在狐皮大氅中的手指竟忍不住有些颤抖。
他此行不为建业,只怕是为赴死。
我沈凝向来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为何我此刻,却仿若心如刀绞,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手紧紧攥住暖玉炉,竟不觉烫手。有细碎声音发出,竟是被我捏碎了。
他一个孤儿,就算死了又如何。我沈凝天之骄子,难不成还要为他这么一个卑贱小子心生恻隐不成?
大道难成,一路枯骨为我踏脚石。就算不择手段,我沈凝也必要问鼎大道,岂会被他牵动心神!当初就算是我负他欺他,但也是他心甘qíng愿,若我沈凝终成大道,他能为我沈凝送上一程,是他的造化!
思及此,只觉脸颊有些抽动,qíng绪翻涌,口中又有一丝甜腥,忙压制住,闭了闭眼,再不去看他。
——师弟,你怎么了?
我一怔,转头看见顾衍似笑非笑,嘴角似有些讥诮,托腮挑眉看着我,才发现他是传音入密同我说话。
我咽下后头腥甜,闭了闭眼,只装作没听到,面色冷冷,不去理他。
——想必我那一掌已让你此生无望成道。我已入无尘境,不过须臾,只怕再入长生境,不知师弟何时想与我再煮酒论道?自我出谷,你可知多少师弟yù追随于我?
他故意扰乱我心神,我切不可受他撩拨。
——师父早已私下找过我,许诺若我带回霜天剑,便叫我回来执掌掌门之位,还可娶了雪柔。我神识已经探过梦阖洲,并无什么能威胁我。师弟,师父碍于沈氏势力面上不说,但这门中上下,都只将你当成半个废物,只怕你机关算尽一场空。
顾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似是嘲讽我无能。缓缓起身扫视殿内众人一眼,走到陆冕旁边站定,态度仍是略显倨傲,也不下跪,只是负手而立,扬首道:“弟子顾衍,愿请命梦阖洲。”
师父定定望了顾衍半晌,微微颔首,眼中有赞许之色:“好。此次之行,谁能带回霜天剑,也不必jiāo入门中,执剑者,我青门山下一任掌门。”
“师父!”我猛然站起,手中碎玉散落一地。
我疾步走到殿中跪下,低头拱手道:“弟子也愿请命梦阖洲!”
“你……”师父目光略有些复杂,“凝儿,你身子还未大好,不若……”
“弟子愿请命梦阖洲!”我又大声重复一遍,只觉胸口血气翻腾,眼前竟有些摇晃,我心知是旧伤发作,却还是qiáng撑清明。
我沈凝图谋多年,可不是为他顾衍做嫁衣裳!
就算死在梦阖洲,我也绝不许顾衍带着霜天剑日日踩在我头上!
就算灵盘已碎,我沈家何等秘宝没有,难道在梦阖洲还愁找不到机会下手?这青天之下,有我沈凝就没有顾衍!
你死我活,便是天竞大道!
“凝儿……你……” 师父叹息一声,闭了闭目,再睁眼,目中略有心灰之意,“罢了……你去吧……”
第10章
梦阖洲烟海茫茫,偶有燃着火烛的孤舟流过,却不知是鬼魅还是错觉。
青门山到底是我三人赴此次梦阖洲之行。
临行前,雪柔梨花带雨,一头扎入我怀中。
“师兄,你莫去了,雪柔一直陪着你,那里好凶险,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我二人本有些隔阂,许是她心知那里凶险,有些怕了,又说出荒唐傻话来。
我难免要顾及师父颜面,推开她来,笑道:“有你大师兄和小师弟在,我能有什么事。难道我青门山和那些小门小派一般,连个梦阖洲都闯不过?”
“他俩……”雪柔眼睛扫了我身后二人一眼,yù言又止,垂下眸去。
“柔儿,莫要缠着你师兄。”师父微微蹙眉,毕竟不喜雪柔如此无状,雪柔这才讷讷松开抱着我的手。
“衍儿,你是师兄,此番又属你修为最高,你且要照看两个师弟,机缘不可qiáng求,早日归来要紧。”
顾衍答应一声,我三人便乘舟出海。
却没想到,一入清平海,就是迷雾重重,烟云遮天蔽日。说是清平海,却既不清,也不平,不出几日就彻底迷失了方向。
想必这些入梦阖洲探寻霜天剑的,也是迷途此中。
此行竟比想象中更凶险,还未踏上梦阖洲,就已几乎几经命悬一线。
顾衍还算有些本事,拿出他顾氏一件法器飞梦舟,我三人才总算进入梦阖洲。
我三人刚入梦阖洲,就遇上一场旋风,竟分散开来。
我醒来之时,月桂清明,满月如银,星河霜斗分明,竟是朗朗朔夜。
这梦阖洲甚是古怪,只有黑夜,而无白昼,四时jiāo错,寒暑不分。
我不敢乱走,此地五行卦斗甚多,几乎可谓满布机关,但料想布阵之人只想震慑,而无杀心,生门倒是不难寻。
我走了几日,顺着灵息指引,至一处竹楼前,楼前苍翠兰竹,鸟鸣溪涧,更有芬芳海棠,月下随着chūn风飘散,那楼中似有悠扬琴声,哀戚清婉,如泣如诉,时而似豆蔻少女qíng窦初开,时而似深宅怨妇意冷心灰。
尘沙楼?好熟悉的名字……
要说我来这几日,古怪事qíng见了许多,傀儡纸人,鬼火流灯,但多为迷障,心志不坚者恐被摄了心智,但也并不难参破。可眼前这座竹楼,灵息氤氲,且无yīn森诡异之象,但这无数修者一入就杳无音信的梦阖洲,真有如此安宁温柔之所?我难免心生戒备,莫要中了别人的障眼法。
我又逡巡几日,却无法走出这竹楼附近,料定又是一个卦阵,此时我无破解之法,又不能被困在此处永无天日,只好入竹楼中一探究竟,料想破解之阵就在楼内。
那竹楼甚是jīng致小巧,我踏入其中,忽觉此地似是来过。
楼中空无一人,坐在二楼阑gān边,伸手可及淡粉的海棠,我一碰,花瓣便碎了,飘入柔柔夜风之中。
夜风徐徐,带着chūn夜的暖意和海棠的淡淡香气。一束红绡系在海棠枝头,透过红绡,竟看见一轮满月。红色绢灯也在风中微微摇晃。
怎地这样熟悉,好像以前见过这场景。
那琴声断了,我听见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直到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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