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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30)

  沃芬贝格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质问,他一下子懵了,哆嗦着嘴唇,在节制和发怒之间踌躇,但此时两人都被一串急急的、完全罔顾礼节的敲门声吓了一跳。“院长大人!请开门!”有人在外面惊慌失措地叫喊。

  “我应该说过这时不要打扰我!”阿德勒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大人!出大麻烦了——bào动!学生bào动!”

  沃芬贝格冲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修士站在那,汗水淋漓,面孔被恐惧扭曲了。他急忙抓着他:“怎么会有学生bào动?”修士喘着粗气,

  惊魂未定地说:“学生们堵塞了大门,伯爵的士兵无法带走疑犯,然后他们就争吵、动起手来——天哪,竟然敢袭击军队和自己的神长们……”

  老执事长没等他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向外面奔过去。“您别去!”他在后面大喊,“他们都发疯了,连您也会有危险的!”

  莱涅并不清楚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究竟有多久,在好似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像守大斋戒那样冷淡了进食和睡眠。gān的最多的事qíng,就是蜷缩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墙上的基督受难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忽略了为何一直无人过问如此反常的行为。直到外界的喧闹渐渐地像洪水一样冲破堤口,涌进窄小的窗子,触动了他麻木的神经,将他从遥远的地方拉回现实。他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和不安,走到窗户边向底下望了一眼。

  假如罗得的妻子在目睹所多玛覆灭而变为盐柱的一瞬间,曾惊恐万状的话,莱涅也是同样的反应。脚下的人群涌动着,bào烈而疯狂,cao着佩剑和棍棒大打出手,攻击士兵和所有在场的教士。那不是群鬼,不是恶徒,每一张脸他都认得,都是他的同窗和朋友,然而他们脸上的bào戾他不认得。这简直是一场荒唐的噩梦,他们在叫嚷混乱不清的句子,但有那么几次,莱涅清清楚楚地辨认出一句:“你们别想得到亚瑟·卡尔洛夫!”

  当他刚刚要奔下通往广场的台阶,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这个趔趄使多日疲惫的他险些昏厥。“你疯了吗,还想阻止他们?”他眼前发黑,脑海里嗡嗡地响,只听见汉德尔的声音灌了进来。“放开我,汉德尔!”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用力掰他的手指,“我才没疯!疯的是你们!你们!”尽管手和胳臂几乎痛到毫无知觉,汉德尔仍然拼命抱着他:“你想死吗?”他在他耳边吼道,“为什么是你来承担?他在哪里?亚瑟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出来解释这一切?”

  这个名字仿佛有股魔力,使莱涅一愣,停止了挣扎。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但是此刻还来不及思考,一个熟悉的、步履蹒跚的身影闯进他们的视野,走到人cháo中举起双手想说什么,但是一下子就被失控的人群推搡到一边。莱涅失声惊叫出来:“沃芬贝格执事长!”

  就是那一瞬间,他从汉德尔身边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护住老人的身体。谁都反应不及,汉德尔只看得见他的面前劈过一道银光。在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惊愕的目光中,维尔纳·冯·莱涅直起身,鲜红的血从额角流下来,他幽绿的眼睛扫视过他们,学生、教士和士兵。误伤他的青年手握着短剑,微微颤抖。一瞬间竟然静默无声。

  “别再白费力气了。”他冷冷地宣布,“亚瑟·卡尔洛夫早已不在这里。他失踪了。”

  第九章

  简朴宽敞的的房间这样宁静,在这个时候就像汹涌大海中间的一座孤岛。老人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手扶额头,显得无力而疲惫。“您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汉德尔凑近他,低声问。沃芬贝格好像受了惊似的仰起头来,“不,不,我没事。”他答道,“去照顾维尔纳吧。”

  汉德尔点点头,把脸转向桌子后面的莱涅。他脸上的血污已经揩gān净了,被刺伤的地方绑着绷带。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面孔苍白得毫无血色。从他们几乎落荒而逃地躲进执事长的房间以后,他就一直沉默着,汉德尔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也没有反应。直到汉德尔撩起他的额发想观察一下伤口,他才略一侧头回避开,淡淡地开口:“不严重。这种小伤很快就会痊愈的。”

  “太危险了,维尔纳。你不应该那么做的。”沃芬贝格的语气不像感谢,反倒像责备,带着浓浓的悲哀,“他们要动手便动手好了。让我这把老骨头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

  莱涅向老人投去一瞥,一缕光线漏过窗帘,投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不由得使人心生怜悯。“我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这么gān的。”他随即又嘲讽地笑了笑,“不过这里的人正在渐渐丧失理智。”

  “还要到多久为止?”汉德尔不安地敲打着桌面,“他们——鲍岑、施林夫、克劳滕……上帝啊,真的是他们gān的吗?”

  莱涅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熟悉的面孔,伤口便开始刺痛起来。“他们现在都在哪儿?”他按着额头,低声问执事长,“他们会被定罪吗?”

  “我不知道……”老人的脸痛苦得扭曲起来,“院长坚持要让舒陶芬伯爵过问此事,把他们jiāo付世俗审判。现在演变成这样,只怕受审的会更多。”

  “究竟是为什么?”汉德尔按捺不住,声音都颤起来,“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亚瑟呢?他到底去了哪里?他都gān了些什么?执事长,他是您的教子,之前肯定对您说过什么吧?”

  老人只是伤心地摇头:“没有。只字未提……”

  这回,汉德尔不死心地又面对着莱涅。“维尔纳,你是知道的吧?”他盯着他的眼睛,提高声音说,“如果他没对你说他去了哪里,我发誓会终生诅咒他!”

  莱涅突然站起来,使汉德尔吓了一跳。然而他推开他,走到沃芬贝格面前笔直地跪下。“执事长!”他抓着他的膝头,就像等待接受祝福那样急切,“要是您有司铎的圣职,要是您有说话的分量,要是天主是全然美善的,就求您帮帮我们,别把您的学生,您的孩子jiāo出去当牺牲品!看在基督的份上!”

  沃芬贝格懵住了,脊背下意识地向后退缩着,紧靠在椅背上。这个年轻人绝望的眼神太刺痛人了,拷问着他的灵魂。他眼眶湿润了,嗫嚅着说:“孩子,你要知道,我也同你一样盼望这些;可我只是个执事长,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做到……我只能把希望jiāo给天主,尽心尽力地祈祷……”

  抓着他膝头的力量松开了。莱涅颓丧地直起身体。“我明白了。”他用gān涩的声音喃喃自语,“你的预言就快实现了。一切都将如你所愿……法维拉。”

  忽然他们身后的门被急匆匆地推开了。三个人都神经质地转过头去。原来是施佩尔主教。他看见莱涅和汉德尔,马上板起脸来。“你们还呆在这里gān什么?”他冷冰冰地说,丝毫不掩饰敌意,“马上回你们自己的房间等着。”沃芬贝格张了张嘴,主教挥了挥手,示意他保持沉默。

  “等……等什么?”汉德尔疑惑地问。

  “审判。”他难以掩饰欣慰的语气,“感谢上帝。舒陶芬伯爵已经帮助我们平息了这场bào乱。巡回法庭随同美因茨大主教已经启程前往海德堡。”

  “美因茨大主教?”莱涅不禁重复道,瞪大了眼睛。

  施佩尔主教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当然。罗马派遣的使节在海德堡遇害,同时神学院发生bào动,美因茨大主教必然要亲自参与调查。你们两个——现在走吧。”

  等两个年轻人消失在门外,一直yù言又止的沃芬贝格费力地站起来,“阁下,难道我们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我们的学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

  “这是院长本人的意思。”施佩尔主教不动声色地说,“我们也是不得已。莫非您忍心看着秩序和尊严被生生践踏?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劝您保留意见,假如您想保住教职的话。”

  老人沉默了,颓丧地坐回椅子里去。他想起了他的教子。想起了他自信的微笑,带着那么一丝倨傲。这就是他离别多年带回的礼物,炽热,剧毒,足够毁灭他们自己。不,他并不认为异端是可以放任的,但是——难道不能对自己的孩子表示一丝一毫的怜悯,哪怕是偏心的庇护吗?他想起了莱涅望着他从信赖到绝望的眼神。是的,我仅仅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身心都衰老了,既不能阻止你们走向深渊,也不能救你们免于厄运。想到这里,他从胸膛深处忧伤地长叹一声,掩着面无声地流下眼泪。

  他们几乎是半被押送地返回宿舍。谁也未曾料到,短短的时间内,舒陶芬伯爵的军队竟然大批涌入驻扎在神学院的各个角落,到处是穿铠甲的士兵,使这里变得像个军事要塞。骚动明显是被镇压下去了,速度之快不禁令人怀疑一切都是预先计划好的。庭院内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死寂,到处是败落的惨象,残破的砖石、折断的剑刃,以及gān涸的跟尚未gān涸的血迹,触目惊心。有人在骚乱中被杀,这是毫无疑问的。莱涅和汉德尔对视一眼,相互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恐惧。

  “不要担心。”在不得不分开的时候,莱涅握住汉德尔的手,qiáng作镇定地安慰他道,“只要问心无愧,谁也不能把我们定罪。”

  汉德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拥抱了他。临别时他深深地看了深爱的友人一眼,似乎已经将它当成了永别。

  他们又回到了惯常居住的房间,但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会变成囚室。在其后的几天里,他总是不安地在冷硬的石地上踱来踱去,或者战战兢兢地从窗口张望,看见的只是一成不变的、被兵甲和死寂包围的院子。于是他缩回去,一遍遍地念着祈祷书,反复告诫自己不是孤独的。他在等,也在逃避,qiáng迫自己不要在这个最无助的时候想起某个人来。

  终于有一天,门突然打开了,他吓了一跳,有点茫然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士兵。后者粗声粗气地对他说:“出来吧,轮到你了。”

  “别人呢?”他急忙抓紧机会发问。

  “别多话,你走就是了!”

  他缓慢地站起来,抓起念珠,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念着主祷经。——主,求你不要叫我们遇见试探,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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