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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48)

  他摔在一片结实的灌木丛上。手脚冷得麻木,然而还可以动。他站到了平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但陆陆续续有狂笑和喧闹声灌了进来。数不清的火把摇曳着,涌到了越来越远的旷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庆祝什么?某些东西的胜利。某些东西的死亡。他的双脚在无意识地迈动着,把他带得更远。他该加入吗?这莫非是一场梦,将他脑中早已织就的幻想抽出来,全都涂抹在世界的黑幕上?

  然而世界冷漠地回答过他了,就在刚才。世界反倒把他远远地抛弃掉了。

  他一直走着,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从那些漂浮的火光旁边经过,从像幽灵一样游dàng着歌唱着的身影旁边经过。他们根本就不是任何人,每个幽灵都没有面孔,认不出他也认不出自己。他觉得脚下积蓄的水在不断地上升,上升,直到吞没他的意识,使他也能成为那些幽灵的一部分。

  “来吧!”他仰起脸,向黑压压的天空大喊。雨滴像鞭子一样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一张微笑的脸孔由远及近,清清楚楚地跃进他的视野,如同一只手抹去了他意识里所有混沌的雾。在看清了他的面孔后,这笑脸便凝固了,停滞不前了。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望。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离城堡和游行的人群都很远了。

  亚瑟伸出手,难以置信地触摸他湿漉漉的脸颊。莱涅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让他摩挲着,额角,腮边,脖颈——并且用另一只手按住他脸上纵横的泪痕。亚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泪流满面了。不过在前一刻,他就已经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他。

  ——In omnibus requiem quaesivi. (Ecclesiasticus 24, 11)

  “我曾在万物之中寻找安宁。”(《德训篇》24:11)

  第七章

  “你受伤了?”莱涅捧起他的手。

  “只是擦伤,”亚瑟回答,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时怔住了,暗红色的血正混着雨水往下滴落,触目惊心。“不,这不是我的……”他低低地说。莱涅凝视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使他得以不说出那个词。

  我刚刚杀了人。

  他们两人沿着河边的道路,相互扶携着,踩着湿漉漉的苔藓和泥泞,走了很长时间。在看得见市镇的点点灯火时他们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莱涅把羊毛大氅披在亚瑟身上遮掩他的血迹。在这个不太平的时候,只要付下足够的金币,谁都不会多嘴过问来路不明的旅客。

  房间的地板很陈旧,踩上去咯吱作响。壁炉的火燃得很旺,他们把浸透水而沉重的外衣脱下来,搭在炉架上。湿漉漉的羊毛袍子被烘烤着,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滋滋作响。旅店仆人事先在桌子上摆好了水罐和食物:一大块硬硬的黑面包、洋葱和热气腾腾的汤,在寒冷的雨夜,对于疲惫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盛宴了。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胃口吃下去。

  亚瑟把撕破的衬衫脱下,一些擦伤的细长伤口露了出来。他用毛巾蘸着水擦拭它们。莱涅就这么望着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结实的肌ròu,在炉火的映照下,皮肤上的小水珠闪着近乎金色的光泽。

  他多久没这么近地凝视过他的身体了?

  亚瑟回头望了他一眼,眼底里也是同一种光泽,眼珠的黑色这时候显得更深了。莱涅垂下了眼睛。他们之间的这种注视把他带进了某些回忆里,而那是他现在不愿去想的回忆。他站了起来,从亚瑟手里拿过毛巾。他的动作很谨慎,小心翼翼地蹭着他背上微微渗血的伤口。每一次之后,他都用指尖轻轻地滑过那里。亚瑟咬着嘴唇,暗暗地握紧了双手。忽然,莱涅把毛巾递到他眼前,他因此愣了愣。

  “擦gān净。”他说,“把别人的血擦gān净。”

  亚瑟转过头正视他,那一瞬间莱涅的表qíng是他熟悉的,冷冷的带着责备的面孔。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揩着已经并不存在的血迹。“那时我不在场的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吧。”他淡淡地开口。

  “埃默巴赫的人gān的?”

  “是的。”他沉默了片刻,“你想嘲笑,就嘲笑吧。”

  “我有必要嘲笑吗?”莱涅看着他回答,“我早就明白,以你的骄傲,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停了下来,因为亚瑟正以十分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的左肩。他低头去看,被刺的旧伤又流血了,从cháo湿的绷带下渗出暗红的痕迹。

  “这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事。”他捂住那里,很快地说。亚瑟叹了一口气,掰开他的手,拆掉绷带仔细察看他的伤口。当莱涅察觉出他要把他按在chuáng上时,顿时慌张了起来,“不,我——”

  “这样的天气你会疼得更厉害的。”亚瑟压着他,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莱涅不再说话了,闭上眼睛顺从地让他缠上gān燥的绷带。然后亚瑟很自然地抚摸着他bào露在空气中的肩膀。他很快发觉他的举动里包含着更多的意味,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把发烫的脸贴在枕头上。“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听见亚瑟叹了口气,“你从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这话让莱涅怔住了。等他发现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们挨得很近,对话也那么相似;就像回到多年以前,回到那个狭小冷冽的修道院房间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假如这样想象,就能忘却一切的话;假如闭上眼睛,就能迫使自己这么相信的话!……

  “我——”莱涅掩着脸,喑哑的声音从指fèng间透出来,“我对你撒了谎……我说没必要嘲笑你,只是因为我没资格了,再也没了——我……跟你一样地……”

  他感到亚瑟的手指cha进他的头发,于是睁开眼睛看着他。“我们都失去了……”他轻轻地说,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似的,“因此,我只有你了……”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时候,亚瑟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的面孔,包括一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脸,就像一个漫长的黑暗走廊里映出来的发亮的画像一样。这走廊一望无际找不到尽头,他只是向着离他最近的那片湖水绿色的光泽低下头去。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了他的,他们深深地吻着,互相抓紧了手指,好像这就是世界仅留给他们的、所有的希望。

  莱涅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解开自己的纽扣;“不——不。”亚瑟把手指按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让我来。”他以很小的幅度跨骑到他身体上。他放弃了任何抵抗,眯起眼睛,感觉着他的手轻轻地在胸口上游移。“你心跳得很厉害。,”亚瑟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将它隐没在嘴唇里。

  他的身体还很冰冷,但是逐渐在温热起来。亚瑟轻轻地压着他,为了不碰到他肩上的伤口。莱涅靠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亚瑟分辨不出他发出的压抑着的声音是呻吟还是啜泣。他抚摩着他湿润的背脊,他太瘦了,凸起的肩胛骨在他的手掌下面抽动着,那一场折磨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他的手指拂过那里,莱涅就颤抖起来。对不起,维尔纳,当时你一定很痛。亚瑟痛苦地喃喃着。莱涅紧紧地抱着他,摇摇头:“不……直到现在。我每想起你一次,血就会再流一次。”

  他定睛看着他的脸,在黯淡的烛光里他很模糊,声音都那么缥缈不定。“别再谴责我了,我的重负还不够吗?”他低低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伸出手,手指蹭着他的额角,睫毛,翕动的眼帘,直到嘴唇。手指的触感告诉他,那断断续续重复的是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他低下头去,把它接纳进自己的体内。他轻轻地吻着他,互相吮咬着,舌尖jiāo缠。

  起初的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节奏轻缓而有节制。而当他们终于彼此打开紧闭很久的灵魂时,身体也随着敞开了,变得失控而滚烫。他们彼此贪婪地索求着,好像几个世纪没有啜饮的人在饥渴地舔舐着溪水,清甜满溢。莱涅的手指埋进了他深红色的凌乱发丝里,滑到他起伏的背上,犹豫似地颤抖,就像努力摸索着什么又害怕它突然消失一样。他一点一点地进入他,身体jiāo合的冲击和狂热快要让他晕眩。他感觉沉入了大海的深处,巨大的cháo水托举着他们,然而最初的嘈音已经变成了和谐,被最深沉广阔的泪水容纳着,既不源于悲伤,也不源于痛苦。当他们达到高cháo时不知是谁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

  他们谁都不再考虑时间,过去,未来;思想,理智,仇恨,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爱里面,在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爱里面,在那一瞬间他们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的存在盈满了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他们原谅了彼此的灵魂。

  外面的雨变成了雪,嘈杂的水声消失了,雪片安静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在发着光。

  城堡在经历了漫长的狂欢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疲倦地沉沉睡去。兰德克举着风灯穿过走廊,把门在身后紧紧地关上。莉狄亚仍然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他把灯放在脚下,挨着她站在窗帘边。“没有任何他的迹象。”他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莱涅主教也失踪了……没人说得清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他的心怦怦跳着,他很清楚,假如他们今晚不出现,那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莉狄亚突然头也不回地问。

  兰德克没有回答。忽然他撩开窗帘,用轻快得多的语调说:“下雪了。”

  “这场雪能积得很厚,这样明天早晨会很美。”

  全然白色的世界,掩埋了所有的污秽,就好像新创造出了一个世界一样。

  “莉狄亚。”兰德克突然轻柔地开口,“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不能……”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应该说,我不敢原谅他们……我爱爸爸妈妈,还有卡塔琳娜,假如我原谅了,那他们怎么办?——就好像这种爱是假的一样……”

  兰德克在她身边坐下,沉吟片刻,用发gān的声音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也爱他,不是吗?”

  她抬眼看看他,抹了抹眼角,cháo红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类似笑意的东西:“不,不是你想的那种爱。”

  “不论是哪种爱,”兰德克最后叹了口气,“它令你活下去了,并且有了原谅他们的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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