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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劫_银筝【完结】(18)


夜半时分,结束停当的沈渊悄悄推开窗户,轻轻跃过院墙,避开行辕内外岗哨,蹿上房顶,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步天军中军行辕。
此时夜色浓郁,漫天乌云,毫无星光。沈渊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落下地来,方当站稳。便听有人赞道:“好轻功——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便走么?”
沈渊转回身来,冷冷道:“步回辰,你当真烦人得紧。”
步回辰一身夜行衣,抱着双臂自墙边暗影处走出来,笑微微道:“不错,若我差得半点儿,必定被轻澜公子甩得影儿也找不见了。”他自身后牵出两匹骏马来,那马口中含枚,蹄下裹布,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他含笑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沈渊。沈渊白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策马向南奔驰而去。步回辰几乎与他同时跃上马背,双骑并驰,一瞬间,两人两骑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渊熟悉路径,步回辰带的又是剽悍骏马,脚程极快。因此在日出之前,两人已登上了颖川府外的高丘。按着露桃婆婆所说的方位,在东南处寻得了一处散着乱石残壁,杂糙丛生之地。沈渊跪下来,在乱石中细细搜寻,终于寻得了模糊不清的“沈氏君山”“墓”的几片石块,自是打碎的墓碑了。沈渊抱着那几片碎碑,跪在乱石长糙之中,咬紧牙关,缓缓地磕下头去。既是僵尸,便无血无泪。再痛再苦,也哭不出一声。纵是撕心裂肺,摧肝砺胆,也惟有自家苦死挣挫。
立在他身后的步回辰,悄悄地走了开去。踱至不远处的一棵合欢树下,靠着树坐下,远远瞭望那几乎没入长糙之中的瘦削身影。他知道:沈渊在夜晚乃是jīng神最好的时候,再过数刻,日出东方,他便会不可避免的衰竭下去。正如两百年前,他身边女子素手纤纤,攀折下的那一枝花期已到的白蔓郎。
这个时节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无论是一剑砍下那俊美头颅,还是自那单薄胸膛上剜下那块玄玉符,都能让他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
步回辰眯起眼睛,看着那长跪在地,额头抵在残破粗砺石碑上一动不动的人。他想他也许就会这样跪下去,跪成残破的石像,跪成零落的枯叶,最后化作飞灰消失在风中。那时候他该为他掬起一把灰烬来,洒在大慈恩寺那孤寂等候的浮图塔之下么?
那时候,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会记得他冷漠高傲的寂寞微笑,记得他决绝坚忍的流光凤目,记得天地间曾有过这么一抹青衫潇洒,绝世风流?
亿万斯年不变的太阳缓缓从东方地平线上升了起来,一瞬间光芒掠过无数荒凉的田地,冰冷的河塘,gān涩的枯枝,照到了这萧瑟的高丘之上。沈渊被这第一抹光线照得通明透亮,毫无声息,缓缓地软倒在日光之中。步回辰霍地站了起来,急步过去,展开身上的披风,将他裹进了怀中。
待沈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裹着步回辰的披风,吃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高丘的背yīn处,一片柔软的枯糙地上,步回辰盘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他。惨白的秋日阳光远远的从他身后斜she出去,异样的光晕散落开去,令人目炫神移。
两人对视片刻,沈渊面对着这个数度把自己从死亡的昏睡中拉回来的男人,长叹一声,道:“步回辰,人死万事休。你倒是……执念得很。”步回辰笑道:“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壮志未展耳。”沈渊听他引《三国志》中的周瑜奏表来劝慰自己,冷笑一声,道:“这般谦虚,自比周郎。步大教主不是有志作曹cao的么?”步回辰笑道:“不敢,孟德只得三分天下。步某虽不才,却也有志令江山一统。”
沈渊将他的披风罩上,站起身来,瞧着荒芜苍茫的大地,漫然笑道:“如今qíng势,你还是先作曹阿瞒的好。”步回辰奇道:“怎么说?你要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沈渊随便道:“你不是有洛阳仓在手么?可以效法曹cao邀献帝移驾许都了。”
“洛阳仓”三字一出,宛如一道闪电,划亮步回辰眼前的yīn霭!他跳起身来,叫道:“不错,定泰果真是打得这个主意!他们要弃了长安!”沈渊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急速的在糙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喃喃道:“洛阳仓为我所夺,朝廷再不能就食洛阳。难怪要宁王巡蜀,‘前控六路之师,后据巴蜀之粟’……定泰朝廷这是要断尾求生!宁不要长安,也不能弃洛阳!”
沈渊惊愕地望着他,听到这里,习惯地嘲笑道:“没了长安,如何图洛阳?步大教主可真是糊涂了——”一语未完,骤然而止,双目定定地盯着步回辰。步回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你也猜着了?你觉得他们当真会为了叫危须人攻打陇西,便将长安卖给危须人么?”
沈渊默然,半晌,苦涩地慢慢道:“天家无qíng,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要卖了谁,毁了谁,在他们看来,那都是理所当然。”步回辰傲然道:“那可未必。”他站在沈渊身边,与他并肩西望,道:“我今日便回陇西,定泰要使釜底抽薪计,我难道便不能yù擒故纵,反客为主么?”
沈渊嘲道:“你的大军皆在河东两道,你孤身回陇西有什么用?”步回辰道:“所以我要去北疆。惟有北疆的城池,才能困住危须骑兵。”他突然转头看定了沈渊,平静道:“你要跟我一齐去么?”
沈渊闭上眼睛,他的脸罩在披风的yīn影里,看不清qíng绪,但是步回辰却清楚地听清楚了他的回答,低沉而清晰,骄傲而刚决地道:“好。”

第26章 算命先生

两人回到步天军行辕。步回辰自去安排,令迅速飞鸽传书与步天教总坛,重重布防,监视定泰与西域来往;又令南宫炽总领两道;方汉慈入江淮,联络各路步天军义士;庄鸿轩守函谷关,以备关中。
分配已定,诸人为教主饯行。步回辰见南宫炽自中军议事,分派任命之后,便沉默寡言。因在席上招他坐在一处,待众人敬酒毕,自在吃喝说笑时,便对南宫炽笑道:“南宫,我们喝一杯吧。”南宫炽连忙拿起杯子,道:“不敢,属下陪教主喝一杯。”与步回辰gān了一杯。
步回辰放下酒杯,玩笑道:“你想陪我?可是河东两道这边可离不开南宫门主啊。”南宫炽愕然道:“教主,我是说喝酒。”步回辰笑道:“你今儿一直发闷,难道打的不是陪我回陇西的主意?”南宫炽默然,半晌道:“属下岂敢?两河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教主将这等重任jiāo于属下,那是对属下的信任,属下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步回辰笑道:“原来你知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他与南宫炽自小一齐长大,最是深知南宫炽的xing子:天下人屈了南宫炽,只怕他也是皱皱眉便扔到脑后去了;惟有自己,要是屈了南宫炽一星半点,南宫炽三天三夜不睡,远兜近转,旁敲侧击,也要把话说明白了。因此步回辰只要想听南宫炽说心里话,那便尽把他往歪处缠,准能让南宫炽来个竹筒倒豆子。果然南宫炽默了一瞬,无奈道:“……教主又拿属下开玩笑了。你回陇西,我自是要守两河的,哪里会了为这事发闷呢?”步回辰笑道:“噢,原来是我在开玩笑。”
南宫炽更是无奈,道:“教主,我并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着定泰若不弃长安,教主又何必回陇西呢?”步回辰道:“无论定泰弃与不弃,我们都要防备危须人。”南宫炽道:“是,教主。但是……这些与轻澜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带他回我们总坛?”
步回辰笑容微凝,道:“我知道你想说这个——留着他不如杀了,是吧?但是现在我要对付危须人,我想留着他。”南宫炽道:“中原与危须数百战,不曾听说过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战局的。”步回辰道:“但是两百年间,惟有他和郑骥从八百里流沙中走了出来。要守马衢三城,我们自然不能放过这等绝好地图。”他摩挲着杯子,并不象在对南宫炽说话,反而像自言自语,对自己内心说话一般,慢慢地道:“我带他回总坛,那里是我步天教数百年经营之地,尽是竭诚忠贞之士。他是活尸的秘密,便再也泄露不出去了。”南宫炽脸色微变,低声道:“教主,你……为什么偏要留着他?”
步回辰笑道:“你呢,你又为什么偏要杀了他?”他瞧一眼南宫炽,似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道:“你在河南道耽搁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去给小蝶的么?”
他口中说的“小蝶”,乃是他的正妻,南宫炽的亲生妹妹,单名一个“蝶”字。三人自小一齐长大,外人看着自是青梅竹马。因此步回辰的养父便在步回辰十八岁那年,为两人主了婚。但是南宫蝶自小骄慢且娇,又好耍小xing儿,与步回辰并不琴瑟相和。待到步回辰纳了两名教中女子为妾,南宫蝶更是怀恨在心,总要与他寻衅吵闹。步回辰看在南宫氏教中世家,南宫炽又是自己好友的份上,总让着她几分。但是平素是能不理会,便不理会的。如今提起要给她捎东西,已经是很给南宫炽面子了。
南宫炽一愣,看看步回辰,摇摇头道:“她贵为教主夫人,要什么没有?倒叫教主cao心了。”步回辰笑道:“前儿六和有事找你,说是上街去了。你堂堂步天教门主,逛大街做什么?——把买的颖州时兴花钿拿出来吧。我说是我买的就是了。”南宫炽摇摇头,还是推脱道:“她哪能看上那些市卖货?万一发了小xing儿,便尽扔出去了。教主也不必去招惹这些是非了。”
步回辰面色一沉,道:“怎么是‘招惹是非’?她是我的妻子,我总不能万里迢迢地回去,连她的面也不见便走吧?”南宫炽一愣,低头道:“是,属下说错了。我回去便让亲兵把捎给小蝶的东西送来。”步回辰笑道:“是不是,还是想着自家妹子的嘛。”但是这等谈话,终是不大愉快。因此两人便也不再多说,又喝了几巡酒。待得席终人散,便各自去了。
第二日,步回辰率庄鸿轩等七千jīng骑,出了陈州府,昼夜兼程,直奔函谷关而去。步回辰本有些担忧沈渊身体吃不消这等长途跋涉,想让封六和陪他自后面慢慢跟随而来。却被沈渊一个白眼翻了回来道:“公子爷宰了你那个封六和,再自己上北疆去,岂不更好?”步回辰知道这主儿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只得摸摸鼻子算数。不料一路急驰行军,沈渊虽然瞧上去弱不禁风,但却无一丝一毫疲态,便如钢浇铁铸一般,连最qiáng壮的士兵也无他这等坚韧,只瞧得步回辰暗暗称奇,又不晓得他胸前yīn气究竟如何?却无法问得,只得暗自忧心不提。
这一日jīng骑终于到得函谷关,守关将领亲来迎接,兵甲耀眼,欢呼震天,恭迎教主入关。沈渊杂在步回辰背后的亲卫之中,被人声喧闹嘈吵得大不耐烦,差点儿便要起心让步天教主喋血街头。幸而步回辰早有先见之明,让封六和陪在他身边。封六和心思灵动惯识人qíng,早看出沈渊烦燥,连忙陪小心说好话。待入了关之后,便令两名亲兵先侍候沈渊到营中休息。这才让他家主子逃过一劫。
守关将领为步回辰及所率jīng骑安排下的行营处,离函谷关内城几里开外,离陕州府甚近。因此营边不远处的官道上常有行人来往。沈渊等三骑策马前行,见行营不远,正要离了官道,忽听有童声尖声喊道:“公子!”便见不远处一个身量不足的小童背着个硕大包袱,跌跌撞撞地向着沈渊马前奔来!沈渊连忙勒住了马,惊道:“小望儿!”
那小童正是谢文望。他奔至马前,却又害怕那高头大马,不敢靠近。沈渊翻身下马,谢文望便扎着两手扑将过来,咧着嘴又要哭又不敢哭模样,沈渊见他想抱自己的腿又不敢抱,又笑又怜,拍拍他的头,问道:“你怎地在这里,你哥哥呢?”举目四望,不见谢文朔身影,却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袍,鹤发jī皮的老者,执着一把青布长幡,幡上写着“神机妙算”四字,慢悠悠地走将过来。沈渊诧异道:“你怎么和个算命先生做了一处?”
谢文望眼圈通红,道:“哥哥……哥哥不见了……”沈渊皱眉道:“怎么不见的?”谢文望抽抽答答,一时却说不清楚。那算命先生走到沈渊面前,作了个揖,道:“公子纳福。”沈渊道:“好说,这小童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那算命先生见问,笑道:“老朽行走江湖,起居不便,便在道上买个小童儿侍候。公子不知,这等世道,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老朽见这孩子可怜,也算是作件功德罢咧……”沈渊最不耐烦废话,gān脆道:“这个小家伙我买了,你要多少钱?”反正他花钱也是步回辰的帐,便凭着这老头子狮子大开口。
不料那算命先生摇头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公子喜欢这孩子,带去便了。只让老朽为公子算上一卦,公子给些卦金,也就是了。”沈渊听得直皱眉头,暗想这等兜搭生意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正想说:“我不要你算。”那算命先生又道:“此间公子也不便取了帷帽,让老朽相面。待我们寻个地方,喝上两杯茶,老朽再为公子细细相来,如何?”说着,竟自说自话地下了官便,往行营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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