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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劫_眉如黛【完结+番外】(6)

  时数寒冬,好一场大雪。

  枯gān瘦弱的树枝,被积雪沈甸甸压著,簌簌的颤抖著,似乎随时会折,偶尔寒风卷过,便带来一阵肃杀。重重宫阙,皆是紧闭门扉,蜿蜒的粉墙上,那些灰黑色的瓦片,被雪堆覆盖著,积多了,就顺著倾斜的瓦,往下哗啦啦的抖落一层,明朝又会厚了。

  漫天洁白,雪地里蹲著一个身披红狐裘的小孩,脸被帽沿上的大团绒毛挡住一半,手里握著一根枯长的树枝,在雪地上划划写写。曲廊尽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两个宫女提著铜制底座的宫灯领路,身後一长一少,朝这边走来。

  这座宫殿旁是一大片莲池,池中仅剩的几簇枯荷残梗,还被积雪压弯了,留不住过客的脚步。那孩子写完了字,拍了拍被冻得通红的手,站起身来,刚一抬头,眼睛里就撞见一个身影。

  那是个青年,发如墨染,穿著一身白银滚袖边的袍子,怀里抱著一把玄色剑穗的长剑,站在阑gān旁,冷漠疏离的一双眼睛静静地打量著他。

  「你在练字?」那人声音也是清冷的,一个一个字吐出来,像是在雪水里淬过。

  孩子怔了一下,眼神湿润而温和,他朝这陌生人笑了笑:「没人肯教我。」这王朝万象凋敝,风雨如晦,权臣们要的只是个方便掌控的傀儡,越是昏庸无能,越是合他们的心意。

  青年的表qíng,似乎对此并不惊诧,可他在下一瞬间动了,身法飘逸的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树叶,轻轻的落在孩子身前。

  「那你在比划些什麽?」冰玉般的华丽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孩子却一直安静乖巧,轻声回:「上次去碧涛殿,看到匾额上写的,我问宫女,她说这四个字是益寿延年,我就记下了,总算……还认得几个字。」青年沈默良久,才低声道:「她骗你的。这几个字,念作碧影松涛。」那孩子看著他笑了一下,他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虽然稚气十足,声音却一直不急不缓的,听得人如同在品一壶甘甜润喉的好茶。孩子笑道:「谢谢你。」他将手拢进毛裘的袖口,「我要回去了,萧青行如果晌午没见著人,大概会发火的。」青年似乎从未见过这麽奇怪的人,他双手抱著那把长剑,看著小孩在雪地里蹒跚著快走远了,才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不问我的名字?」那个孩子回头愕然看了他一眼,被寒冬冻得微红的脸,半遮在银白色的毛绒後,那双色如琥珀的眼睛里,似乎永远浸著一汪笑意,「不是……还会再见吗?」「星河?」老者在身後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楚渊一身绛色的文官服,手捧玉笏,头戴进贤冠。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嘶哑:「你方才和他谈的如何。眼下朝政不稳,我会举荐你去当这太傅,我不信以你文韬武略,难道还教不了一个huáng口小儿?」楚星河默然不语。huáng口小儿固然无人青睐,只是,人终究会长大的。远处雪上的字迹和足印,在前仆後继的飞雪狂风里,渐渐隐没了痕迹。

  定都五年。

  岁月荏苒如指间沙,就这样匆匆流走。几度萧条的街道渐渐的因萧国百姓的陆续定居而重现繁华,商贩贾人更是趋之若鹜,官府凭著先来後到下放地契凭证,大好的客栈酒楼,一个个就各自有主。梁国酿的酒,用的器具,萧国往往是不懂的,於是细口圆肚的细瓷酒甕,三足的shòu面酒樽,一屋一屋的砸碎了,再一样一样换上新的酒,新的杯,新的招牌和酒幡。带著萧国浊音的官话,身著萧国服饰的行人,就这样渐渐充盈了整个皇城,除了那些沈默不言的故道、古树,故国的影子,竟然淡得再也难觅踪迹。

  唐尘记忆中的空白,似乎也是像这样,渐渐的,被那个男人用萧国古往今来的奇闻轶事填满的。

  这日退朝时分,萧王府一个下人匆匆忙忙从後院矮墙旁经过时,就被那个已经十五六岁的少年拦住了。唐尘斜倚在树gān上,嘴里还叼了一根糙,悠悠闲闲的咬个不停,乌发不羁,鬓发上一对明珠闪烁著柔和的光泽,对著那下人露出懒洋洋的笑容。

  那下人一惊,早已及时的避开眼去,不敢看那张笑颜。这些下人本就是萧丹生千挑万选的,个个手脚勤快口风死紧,更难得是知qíng识趣,从五年前开始,每日总有一两个下人会被唐尘抓著这样沈默的笑上一笑,他们纵然全是傻瓜也都该明白了,明白这个少年究竟要问什麽。

  何况那下人并不是傻瓜,所以他手指向前堂,飞快的答道:「萧将军回来了,刚下了轿子,现在想必已到了前堂。」唐尘又是一笑,随手捡起糙丛里那柄木剑,大步朝前堂走去。堂前,萧丹生还是穿著那身暗红色的官服,不过却多绣了几条蟒纹,袖口衣领处繁密的银闪线勾就的暗纹,五年前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煞气和锋芒,如今竟已在时间中敛去。若非是他一身与生俱来的bī人贵气,那张完美得令人心怵的面孔更像是一个温文的文官,一个多金的翩翩佳公子。

  唐尘放轻脚步走到那个男人身後,踮起脚尖,轻轻将双手覆盖在萧丹生的眼睛上。萧丹生一怔,闻到那人身上在林木间闲逛时沾上的青糙香,表qíng越发温柔起来。

  手覆著敏感的眼睑,带著难以言喻的亲昵。萧丹生含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著身後少年轻柔的呼吸声,皱著眉头道:「你是谁?守门的张伯,还是是扫地的赵妈?不会是後院里那只老是去厨房里偷吃的小猫吧……」萧丹生说著说著,几乎抿不住嘴角的笑意,轻笑道:「我想绝不会是尘儿,他那麽懂事,现在应该还在後院练剑,要麽就是在房里做功课的。」唐尘呼吸越发的小心翼翼起来,本准备转身溜走的,却被萧丹生轻轻扣住双手,拥进怀中。

  前堂的下人看到这一幕尽量放轻脚步的退下。萧丹生抱著那人,一点点用力,直到唐尘开始挣扎才大笑著放开他,笑问道:「好了好了,尘儿,今天发生了什麽事qíng,跟你萧哥哥好好说说。」唐尘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用左手拉起男子的手,用自己的右手在他掌心里飞快地写下这一个早上发生的所有事。

  今天的花都开了,院子里很香,阳光很好,萧哥哥昨天晚上没有踢被子也没有磨牙……很多很多点点滴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不知不觉,这一个习惯,也已经有五年了。

  景帝年幼。萧青行摄政。

  摄政王府异常清简的内室,素瓷花樽内满盛梨花枯瓣,几缕残香幽幽怨怨。放下的竹帘後,一老一少铺开棋局,落子如飞,黑白双龙在桐木棋盘内蜿蜒扭打。

  那老者却是丞相楚渊,贵为三朝元老,却一身素袍,唇下三缕长髯,面容枯槁,更像是一个潜心修道的隐士。坐在他对面,手拈黑子的正是贵为摄政王的萧青行,那份凌厉漠然的气质,在那高不可攀的地位上睥睨过後,竟然越发的清冷起来。棋盘两侧,一个俊美,一个苍老,一个佯狂,一个内敛,像是生命的年轮隔了短短数尺遥遥对望。

  楚渊突然开口了,他说:「你一向韬光养晦,举国上下,都很信任你。」萧青行淡然落子,半笑不笑道:「噢?」

  楚渊凝神良久,这才谨慎落下一子,悠悠道:「你敢做这个摄政王,委实让满朝文武大吃一惊。」萧青行手中黑子一顿,略一思索,轻轻落到了天元上,低笑道:「景帝年幼,其德行不足以担以大任,青行既然身怀安邦定国之能,此举不过是想更好的为国效力罢了。」楚渊眼睛死死盯著落在天元那一子,那枚黑子如同钉在白蛇三寸之上,两方高下立辨,良久才从牙fèng中挤出两个字:「放肆。」萧青行轻轻笑了起来:「丞相可是认为我方才言论以下犯上?」他不再落子,声音渐渐冷了下来,缓缓道,「据青行所知,摄政王在上,丞相在下,楚丞相刚才,是否也以下犯上了呢?」楚渊沈默良久,这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一鞠至地,道:「请摄政王恕下官不敬之罪。」萧青行双手扶起他,轻声道:「丞相是看著青行长大的,於公,丞相是三朝元老,朝堂之上德高望重;於私,丞相是长辈,青行要尊称你一声先生……青行能体谅丞相的忠心,也请丞相体谅青行的苦衷。」楚渊见他此刻推心置腹,长叹一声,终於低声道:「我知道的,这五年朝臣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弄得朝廷动dàng,圣上年幼,若不另立一个人压著,迟早人仰马翻。」萧青行微微一笑:「丞相知道就好。青行,行事如何,为人如何,丞相心知肚明。无需把我当成乱臣贼子,这片江山,由我成就,自应由我尽些绵薄之力。」他说完,两人对视良久,但都无法从对方讳莫如深的眸子中找到满意的答案。楚渊终於又鞠一躬,眼中bào出的jīng光又逐渐退去,露出属於老年人的疲态和浑浊来,他低声道:「下官告退。」萧青行一还礼,轻笑道:「送客。」

  竹帘轻动,苍老缓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斗室中又只剩下这个身著暗青绸衣的青年男子。分不清音调的声音从梁上传来:「他相信了吗?」萧青行不曾抬头,漠然而极有耐心的开始收拾残局,将黑白子一颗颗拾入两个桐木棋盒中,漫不经心的答道:「那老匹夫,自然不信。」梁上人愕然道:「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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