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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_七六二【完结】(12)

  雪奴二话不说,将黑糊糊的药汤一口饮尽。他还在想着两人先前的问答,心道自己平生第一次说谎,骗的却是救命恩人。

  药汤入口苦涩,正如心头滋味。

  见雪奴把药喝完了,周望舒便向窗边走去。

  雪奴把碗放好,视线却一直没从自己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木棍上移去。他从未见过这东西,直觉是什么好吃的,看来看去,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着胆子问:“这是给我的?”

  周望舒坐在窗边,碾碎一粒花生洒在手心,引来一群雀鸟。直到雀鸟飞尽,他才用眼神扫过雪奴,朝少年招了招手。

  雪奴将东西递给周望舒,见对方双手拿着棍子,分向两旁扯开,拉出一道极长的银丝,眼神明澈温润,然而他看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手中这玩物。

  周望舒淡淡地答道:“买药送的。”

  “是……糖?”雪奴瞪大了小鹿似的眼睛。

  “小孩子玩意儿。”周望舒随口道。

  “甜吗?”雪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再问。

  周望舒见他那模样,似乎心有不忍,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道:“拉丝麦芽糖,很甜。”

  雪奴站在周望舒身前,低下头,试探xing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双眼瞪得跟猫似的,“好甜!原来麦芽糖是这种味道?”

  客栈伙计送来数桶热水,将屋里的大木桶倒满。

  周望舒把木棍递回雪奴手中,望着窗外自顾自倒酒喝,道:“洗澡换衣服,明日午时出发。”

  雪奴舔着嘴唇,差点没把牙粘掉,用力点头,竟将那两根木棍擦gān净收进怀里。

  周望舒皱眉,可也没说什么。

  看雪奴迅速跑到木桶边,背对自己脱光衣物。少年身形修长漂亮,肩胛单薄,背沟深陷,因为连日受饿挨打,瘦得一对蝴蝶骨像翅膀般突出。

  雪白的皮肤布满青紫淤血,微卷的红发落在腰窝。

  “你gān什么?!”雪奴正费力解开手脚腕上包裹铜铃的布条,周望舒突然出现在身后,捉住了他的手腕,瞬间如坠冰窟,“不……”

  周望舒抽剑连劈四下,铜铃断作两半应声落地。

  雪奴满脸惊诧,周望舒近在咫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这名剑客身高八尺,眉目如画,武功既高,人也是如此正义不凡,在他年幼的心中,简直如同刘玉所说的先圣完人。

  少年忍不住落下泪来,真心诚意跪地,磕了个响头:“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男儿膝下有huáng金,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周望舒回到窗边继续喝酒,窗外chuī来寒气,将他的呼吸化为白霜。

  雪奴将自己整个泡在热水里,心中矛盾异常。

  他思虑片刻,“哗啦”一声将脑袋探出水面,张口就要对周望舒坦陈实qíng,却见对方目中染上淡青天光,弹剑作歌。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他唱了一会儿,见雪奴愣在水里,不知想说什么,“借问谁家子……”

  雪奴与周望舒视线相jiāo,又打了退堂鼓,只轻轻说了句:“我叫柘析白马。”

  永初元年九月初六,天空飘着小雪,两人离开集镇。

  周望舒翻身上马,目不斜视,将马鞍后头空出一截。

  雪奴却自觉走在前面,接过缰绳为其牵马,忽然听周望舒说:“我以为胡人都会骑马。”

  他茫然抬头,“我会骑马。啊?!”

  周望舒提剑挑着雪奴的衣领,直接将他甩到身后,奋力催马向外跑去,道:“我也会。”

  雪奴一脑袋撞在周望舒后背,把鼻尖都磕红了。

  周望舒与前几日不太一样。雪奴忽然觉得,这个剑客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冰冷,他只是……似乎只是心中有过很深刻的仇恨。

  雪奴回首遥望城门,听城中人声鼎沸,又是一日悲欢离合反复上演,见门上头刻着几个大字,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图案,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不识字?”周望舒勒马。

  雪奴顿感无地自容,没有答话,只告诉他:“沿着云山朝东南方向走,但不要太靠近。山里豺láng虎豹很多,我父亲就是被豺láng咬断了腿。”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从未注意过的事qíng——父亲的双腿是好的,根本没有被野shòu噬咬过的痕迹,更像是是堕马致使的头部淤血积压,就跟刘玉一样。所以,自己才会对小瘸子心存怜悯。

  “你来指路。”周望舒将雪奴提到前方,双手环过他,再次催马,道:“此地,名唤白头镇。”

  雪奴跟周望舒贴得极紧,感觉到练武之人体温很高。心中突突狂跳,心想,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这剑客便知道我不识字,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识破我的谎话,到时又会否一剑杀了我?

  他怀着这样忐忑的心qíng,带着周望舒走了三天,来到云山中段。

  山间云雾缭绕,冰雪封冻。

  周望舒手掌轻拍,将面粉碎渣抖掉,两只鸟儿吃得小腹鼓胀,连着扑扇数下翅膀才飞起,欢快地吱吱叫个不停。

  雪奴将嘴边的粉末抹进嘴里,背着周望舒偷偷嘬了几下手指,转过来夸他,道:“您特别喜欢这些雀鸟?您的心地真好。”

  周望舒摇头,见四周不少圣火残迹,问:“羯人也信奉祆教?”

  雪奴想了想,道:“我们这一支部落名唤羌渠,据说是受到光明神的指引,从天山迁徙到此处,我母亲就是圣女。当然,现在看来传言恐怕都是假的。”

  山路陡峭湿滑,两人下马徒步。

  终于走到平原,却发现上边一片雪白,连匹马的影子也没有,只到处垒着高高的玛尼堆。

  “啊——!”雪奴瞬间泪崩,冲上前去跪地不起,趴在石头堆上仰头长啸:“父亲!母亲!羯族的兄弟姐妹!”

  少年涕泪横流,疯狂地用脑袋撞击石头,前几日刚刚愈合的伤口崩裂,洒落几滴炽热的鲜血,“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切莫过度伤怀,”周望舒居高临下望着雪奴,声音仍旧冰冰凉凉,“世上无人不死,早晚而已。”

  雪奴内心仇恨翻涌,抬头对周望舒怒吼:“你知道什么?他们是我的父母亲人!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世代在云山放牧,天降的灾祸便来到面前,我们有什么错?”

  周望舒垂眸,问:“伤心又有何用?起来!”

  雪奴只觉得周望舒心肠冷硬,一时被气昏了头,对他大喊:“他们都死光了!没有了!我都是骗你的,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乞奕伽!闻所未闻!我只是在利用你!”

  周望舒背对雪奴,蹲在地上,团了两个雪团子。将它们摞在一起,拼成个没鼻子没眼的小雪人,塞进雪奴手中:“莫哭。”

  继而抓起雪奴的衣领,将他横着提在手中,一路朝山林更深处走去,道:“还道你聪明,那些石头,是大风chuī来的?”

  雪奴闻言一愣,“你说得是。”石头不可得自己飞来,一定还有人活着。

  他手里冰凉,眼看着雪人渐渐融化,视线忽高忽低,远处雪原上成片的玛尼堆,随着周望舒快步前行,迅速向后退去,彻底消融于天地间。

  第9章 jian细

  日落月升,山中寒气bī人。

  雪奴被周望舒牵着,从正午行至夜半,穿过儿时游戏的山崖,走过平如镜面的圣湖,温暖的回忆如傍晚时分逐渐涨起的海cháo。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夕之间重新做回了“人”,自匈奴大营逃出来后走得每一步,都将这三年的艰辛踩在脚下,碾作泥水。

  世上无人同qíng你,你又何必再去顾影自怜?雪奴心中暗自叹息。

  这三年当中,他一次次地徘徊在生死边缘,每每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住时,总能绝处逢生。这才明白,人皆是在世间的苦难中被磨成型的,正如小瘸子常说的“贫贱忧戚,玉汝于成”,越是美玉便越不畏惧雕琢。他不愿让仇恨的烈火焚烧自己,去效仿那些逞一时之快而丢了xing命的奴隶,他不断地遗忘已经过去的痛苦,不断地在仇人的脚下学会坚qiáng,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

  他深刻地懂得苦难,才在苟延残喘中学会了如何战胜苦难。

  纵使他很渺小,纵使他疲累至极。

  “冷?”周望舒回头,眉如剑、目若星,眼神似寒夜中的一杯温茶。

  雪奴冻得鼻尖通红,道:“不、不,唔,是,有点……冷。”他不愿让周望舒看轻,然而整个山头都被大雪封冻,他说话时就觉得自己活像个喷着白烟的大锅,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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